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霉神银行开张那天,天色灰得像是蒙着一层脏兮兮的旧绒布。空气沉甸甸压在人的胸口,弥漫着若有似无的、铁锈混合着陈年地下室尘埃的阴湿气味。银行门脸不大,两扇沉重的乌木门紧闭着,透不出一丝光,门楣上悬着的招牌更是诡异——一块焦黑的木牌,上面用某种暗红色的、仿佛随时会淌下来的粘稠液体,歪歪扭扭地描着四个大字:霉神银行。

姜小满就站在紧闭的乌木大门前,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青色旧道袍,在晦暗的天光里几乎和背景融为一体。他身形单薄,脸色是长久不见阳光的苍白,唯有一双眼睛,黑得深不见底,像两口古井,映不出半点波澜。他手里托着个物件,那东西约莫巴掌大小,非金非木,质地沉重冰凉,表面刻满了细密繁复、令人头晕目眩的诡异纹路,活物般微微搏动着幽暗的紫光。这便是“霉神印”,霉神银行的镇行至宝,也是厄运券唯一的“印钞机”。

他身后,几个形容枯槁、眼神浑浊的伙计,正沉默地将一摞摞新“出炉”的钞票搬出来,摊开在门廊下的长条木案上。

那便是厄运券。

青灰色的纸张,薄而韧,透着一股子陈年旧账簿特有的阴冷霉味。票面上没有伟人头像,也没有山水风光,只有一团团深色、边缘晕染开来的不规则霉斑印记,如同溃烂的疮疤,扭曲盘绕,构成某种难以言喻的、令人本能感到不适的图案。这些纸片无声无息地堆叠着,散发着一种无形无质却又沉甸甸的“不祥”气息,使得门前本就稀稀拉拉的围观人群,下意识地又退开了几步,空出一圈更大的真空地带。

“这…这玩意儿能当钱使?”一个干瘦的老汉缩着脖子,浑浊的眼珠里全是狐疑和恐惧,声音干涩地嘟囔,“看着就邪性!沾上怕是要倒大霉!”

“霉神银行?霉神?嘿!新鲜!”一个油头粉面、穿着花哨绸衫的年轻男人(张公子)摇着折扇,语气轻佻,脸上却难掩一丝探究,“我说小姜老板,你这买卖听着就够瘆人的。大家伙儿过日子,谁不想求个顺风顺水,平平安安?你这倒好,专收‘霉运’?还要拿这霉气当本钱放贷?你莫不是…失心疯了?”他折扇“啪”地一收,点了点那些青灰色的厄运券,脸上挂起毫不掩饰的讥诮。

“就是就是!”旁边一个挎着菜篮子的妇人接口道,声音尖利,“这霉气玩意儿沾上了,家里娃娃生病了算谁的?姜老板,你这是开门做生意还是开门放瘟神呐?”

“我看呐,这就是个骗局!”一个穿着短褂的汉子抱着胳膊冷笑,“拿些糊弄鬼的破纸片就想换真金白银?当咱们都是傻子不成?”

人群里响起几声压抑的附和和低笑,嗡嗡的议论声如同蚊蚋般在沉闷的空气里扩散。恐惧、好奇、鄙夷,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笼罩在姜小满和他那些诡异的钞票上。

姜小满缓缓抬起眼皮。那动作极慢,仿佛掀开了千钧重负。他的目光掠过骚动的人群,最终落在那油头粉面的张公子脸上。那眼神平静得可怕,没有恼怒,没有辩解,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漠然,如同看着砧板上注定要挨刀的鱼。

“平安?”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子一样,轻易刺破了所有的嗡嗡声,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眼儿里,“平安是债。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今日的顺遂,不过是把那份该来的‘不顺’,像滚雪球一样往后推,推到避无可避,推到粉身碎骨。”他苍白的手指轻轻拂过木案上堆叠的厄运券,那些青灰色的纸张仿佛受到感应,表面盘绕的霉斑纹路似乎微不可察地扭动了一下。“我这银行,不过是开了个口子,让你们有机会,把这迟早要爆的雷,提前拆成小份,一点一点,慢慢还。”

他顿了顿,目光扫视全场,黑沉沉的眼底深处,似乎有极细微的紫芒一闪而逝。“抵押‘霉运值’,贷出‘厄运券’。按时还本付息,相安无事。若是赖账……”他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僵硬,毫无暖意,“自有‘霉运反噬’伺候。童叟无欺,天理循环。诸位,这买卖,公平得很。”

“天理循环?放屁!”一声沙哑的暴喝炸响,如同破锣。人群被粗暴地分开,一个穿着脏兮兮杏黄道袍、头发乱如鸡窝的老道士(清虚子)挤了进来。他三角眼精光四射,死死盯着姜小满手中的霉神印,枯瘦的手指戟指着他,指尖微微颤抖,不知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姓姜的!少在这儿妖言惑众!霉运晦气,乃天地间至阴至秽之物!常人避之唯恐不及!你竟敢将其聚拢、量化,甚至以此牟利?你这是逆天而行!是要遭天谴的!弄不好,整个县城都要被你引来的秽气拖入万劫不复之地!”老道士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横飞,枯槁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

“清虚道长说得对!”几个明显是老道信徒的人立刻附和起来,指着姜小满七嘴八舌:

“就是!妖人!秽气聚多了,是要出瘟疫的!”

“我看他就是想把全县的霉运都吸过来,炼什么邪法!”

“滚出去!别在这儿害人!”

周围的空气似乎又冷了几分。老道士的话像冰水,浇得众人心头更沉,恐慌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蔓延。不少人脸色发白,脚下不由自主地又想后退。

面对这疾风骤雨般的指控,姜小满却连眼皮都没多抬一下。他慢条斯理地将手中的霉神印放回怀里一个特制的、同样刻满符文的皮囊中,动作从容得近乎优雅。然后,他微微侧过头,看向那暴跳如雷的清虚子,嘴角那丝冰冷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丁点。

“道长,”他的声音依旧平稳无波,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近乎“学术探讨”般的冷静,“您修行多年,可曾见过这天地间的霉运晦气,因为某个人的避让躲闪,就凭空消失,不再流转了?”

清虚子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噎得一窒,三角眼瞪得溜圆,张了张嘴,却一时没接上话。“你…你强词夺理!避之则吉,此乃天道!岂容你歪曲!”

姜小满不等他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速平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酷的逻辑力量:“它们只是转移了。从张三身上,流到李四家。从今日的屋檐下,藏到明日的床底。如同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总量却一丝未减。它不会消失,只会累积、转移、爆发。”他伸出一根苍白的手指,虚虚点向清虚子,又缓缓扫过噤若寒蝉的人群,“道长您所谓的‘避’,不过是把这祸水,引向更无防备的他人,引向更不可知的未来。而我……”

他轻轻拍了拍木案上那叠厚厚的厄运券,发出沉闷的轻响。“我,不过是给它一个看得见、摸得着、可计量、可流通的‘容器’。给它一条可控的‘河道’。让它能顺着这条我画好的‘渠’,该流到哪里,就流到哪里,该何时爆发,就何时爆发。避免它像脱缰的野马,肆意冲垮堤坝,造成更大的、无法预知的灾难。这,是疏导,是量化管理。逆天?”姜小满终于抬起眼,直视着清虚子,那深不见底的黑瞳里,竟似掠过一丝极淡的嘲讽,“道长,我这是在替天…行‘道’。”

那“道”字,被他念得又轻又冷,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清虚子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当胸击中,踉跄着倒退了一步,枯黄的脸瞬间褪尽血色,嘴唇哆嗦着,指着姜小满的枯手抖得更厉害了,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他身后的信徒们更是面面相觑,被这番“歪理邪说”震得哑口无言,只能低声咒骂:“妖言惑众!妖言惑众啊!”他浑浊的眼珠里,愤怒被一种更深沉的惊悸和茫然取代。周围死寂一片,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和远处几声有气无力的鸦啼。

这死寂并未持续太久。一阵粗鲁嚣张的大笑如同破锣般猛地撞碎了凝固的空气。

“哈哈哈!好!好一个‘替天行道’!讲得老子他娘的差点就信了!”

人群再次被粗暴地推搡开,一个臃肿的身影(王富贵)挤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横眉立目、肌肉虬结的保镖。来人约莫四十多岁,五短身材,腆着个硕大的啤酒肚,几乎要把那件金光闪闪的丝绸褂子撑破。脖子上挂着条足有小指粗的金链子,在晦暗天光下依旧晃得人眼花。他手里攥着个鼓鼓囊囊的鳄鱼皮手包,指头上几个硕大的金戒指和翡翠戒指几乎盖满了指节。一张油光满面、毛孔粗大的胖脸上,横肉堆积,小眼睛眯缝着,射出毫不掩饰的贪婪和轻蔑的光。来人正是县城里有名的暴发户,王富贵。

他大喇喇地走到木案前,保镖粗暴地将挡路的人推开。王富贵肥胖的手指带着一股汗酸和廉价脂粉混合的难闻气味,毫不客气地戳向那堆青灰色的厄运券,力道之大,几乎要戳破纸面。

“姓姜的!少跟老子扯那些弯弯绕绕的酸文假醋!”王富贵唾沫横飞,声音洪亮得震人耳膜,“你就直说!老子想贷笔大的!你这破纸片子,能顶多少真金白银?嗯?”他小眼睛里精光四射,显然把这“霉运银行”当成了天降的馅饼,一块可以空手套白狼的肥肉。“老子最近看中城南一块地,手头差点活钱周转!要是你这纸片真能当钱使,算你小子走运!”

姜小满的目光落在王富贵脸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如同看着一件死物。他慢吞吞地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同样古旧、表面布满细小划痕的黑色铁算盘。算盘框乌沉沉的,算珠却是诡异的暗红色,像是干涸凝固的血。

“王老板,”姜小满的声音毫无起伏,冰冷得像块铁,“贷多少,得看你身上能‘押’多少‘霉运值’。”他苍白的手指搭上那暗红的算珠,轻轻一拨。铁珠碰撞,发出一声短促、沉闷、如同朽骨相击的“喀”声。“伸手,按在这印泥上,然后印在契约上。”他指了指木案一角,那里放着一个打开的、巴掌大的黑玉小盒。盒里并非寻常的朱砂印泥,而是一汪粘稠、暗红、不断微微翻涌着细密气泡的液体,散发着一股淡淡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

王富贵脸上的横肉抖了抖,看着那诡异的“印泥”,小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本能的忌惮,但瞬间就被贪婪压了下去。“呸!装神弄鬼!”他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却还是伸出他那根戴着硕大金戒指的食指,带着一种豁出去的蛮横,狠狠戳进了那暗红的粘稠液体里。指尖传来一阵冰凉滑腻的触感,仿佛被某种活物舔舐了一下。他猛地抽回手指,指尖已经染得暗红,那颜色迅速渗入皮肤纹理,像是无法洗掉的血污。

“老板,这玩意儿看着邪乎,要不……”一个保镖凑上前低声提醒,眼神警惕。

“滚一边去!”王富贵不耐烦地推开保镖,“老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点小把戏吓唬谁?”

旁边一个面色惨白、眼窝深陷的银行伙计,动作僵硬地展开一张同样材质青灰、布满霉斑纹路的特殊纸张——贷款契约。契约文字如同活物般在纸面上微微扭曲。

“快按!磨蹭个屁!”王富贵不耐烦地吼道,将沾着暗红粘液的手指狠狠摁在了契约末尾的空白处。指印落下,那青灰色的纸张表面,盘绕的霉斑纹路骤然扭动了一下,仿佛活了过来,贪婪地吮吸着印痕中蕴含的某种无形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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