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司马熹提到阴姬，试探性问到，养一只小猫在宫中有何难处时。
江婉并未作答，只是端着茶盏，小口抿着温热的茶汤。
司马熹拨了拨炭火盆，噼啪作响，红光明灭，在江婉素净的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
他没再多问，只是夹着银筷轻轻拨弄着炭块，语气好像街角巷陌的闲聊：
“阴姬的情况，我倒是知道一些。名叫阴简，土生土长中山国人，娘舅是朝中内史符弥大人，叔叔是军中右军郎将阴槐将军，听说宫里的黄副总管，也是她远房亲戚呢。”
江婉的眼睫颤了颤，茶盏依旧贴在唇边，没接话。
“说起来，她父亲阴行倒不是官身，早年做私商，常走于燕国与中山之间。后来阴简进宫后，他就不做了，把生意交给了侄子......”话及此处，司马熹故意说错，眼底余光悄悄瞟向江婉。
“现在呢，路子越做越宽，听人说，他时不时捎带些，什么燕国宫花，齐地胭脂的，递进宫里，倒是很会讨宫里人喜欢呢.......”
“外甥！”江婉接话了！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地。
“哦哦，对对，是外甥！” 司马熹笑了起来，顺势将银筷搁回炉边，“瞧我这记性......”
这声纠正，正是他等了许久的回应。
司马熹继续说道：
“阴姬甚得君上宠幸，娘家又这般势大，你在宫中处境，我大约也能猜见。就好像我，卫地漂泊来的孤臣，在朝堂上也总免不了受些排挤的，那种委屈，旁人难懂哇......”他在语气里，添了几分共情。
“你若有些什么难处，需要帮助的，尽管和我说，或许我能助其一二呢？”司马熹边说着，边观察着她的反应。
江婉似有触动，起身行礼，言辞恳切：“大人今日所言，我都记下了。不便久坐，就此谢辞。”
府门外，司马熹目送着江婉的马车，碾过积雪，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于长街尽头。
他在心中暗想：这个盟友的进度条，是不是又向前挪了一格？
***
宋国陶邑的 “春季万国商贸大展” 日益临近，那是列国商贾云集的盛会，更是中山国官商车队，必定参加的 “命脉之约”。展会上的订单与利润，直接决定着中山当年的财政厚薄，甚至，来年的军备粮草、官吏俸禄都系于此。
可如今，赵国的过境文书迟难到手，西市仓廪里堆积如山的货物动弹不得。中山举国上下如坐针毡，国君姬约更是忧心如焚。
首轮朝堂论辩的余波尚未散尽。国君姬约终究还是倾向于走赵路，亲燕派费尽心机，也只争得 “轻小货物转道燕境” 的妥协，大宗货物依旧仓中蒙尘，然则，每多滞留一日，错过展会的风险便增一分。
宫城内外，焦虑如潮，连内侍们走路都放轻了脚步，生怕触了国君的霉头。
“不能再拖了！” 姬约眉头紧锁，指尖重重叩在案上舆图，陶邑的位置，“众卿须得立即拿出与赵国交涉的章程。”
公孙弘出列躬身：“我国已遣使五次，皆被赵人驳回，事已至此，唯有认下赵国三成加税，除此别无他途！”
殿内一片寂静，姬约的脸沉得像殿外的阴云。
谁都记得，半个月前，君上还在拍案怒斥： “赵国欺人太甚，如此重税，中山国断不能接受！”。
那话说的慷慨激昂，掷地有声.....
如今，最后.....，如果还是得低头认税，这不仅是数十万钱的损失，更关乎国君的颜面！
司马熹立在队列中，将姬约眼底的挣扎看得真切。他的心头猛地一动，往前迈了半步，拱手朗声道：“君上，臣愿再赴赵国一趟，与赵人交涉。”
话音刚落，公孙弘便嗤笑出声：“司马大人莫不是刚回中山，不知其中深浅？先前派去的使者，哪个不是言辞恳切？赵人油盐不进，你......？就你脸白吗？”
“公孙大人此言差矣！” 司马熹神色不变，语气沉稳，“事在人为，容臣一试。若事不成，再依公孙大人之议未迟，与国无损。”他在心里想：哎哟，就凭你说的全无办法，我还真比你脸白！呸，跟你比个啥？比所有人都白！
朝堂之上，群臣目光齐聚司马熹，有质疑，有好奇，也有看好戏的玩味。
此刻司马熹，虽是面容装的很平静，心里也是在不断打鼓。
赵范是许诺过要帮他，可这次商贸加税，关乎赵国的实际利益，许诺能大过实利吗？
赵范所说的，对自己的倚重和鼎力相助，这些能大过那三成税吗？他迫切想知道答案。
这一趟赵国请行，与其说是为中山交涉，不如说是一场对自己 “分量” 的掂量 —— 在赵范心中，他司马熹到底值几斤几两，能让对方为他让出多少利益？
若真能谈成，旁人束手无策的僵局被他打破，那么相位争夺的第二轮，他便彻底占了先机，公孙弘的 “稳”，在实打实的功绩面前，只会显得保守无能。
但是......
司马熹的目光，偷偷瞄向高高在上的姬约。君上的眼神像藏在云雾后的深潭，讳莫如深。
他不禁想起，刚回国时，在君上书房，他刻意谦称的与赵王室无甚深交的奏对。
若谈判得成，则自己与赵国的关联，不打自招，跟此前所说的并无深交，有口难辩。
君上会怎么看他？是赞他能力出众，还是斥责他欺君，还是疑他心向外国？
司马熹的心里，打起了小鼓。
殿内的寂静拉得很长，炭盆里的火星噼啪作响，映得司马熹的脸上，明灭不定。
他压下心头的摇摆 —— 中山国的实际利益，永远比个人的掩饰之过更重。
若能为仓廪里的货物争得出路，为国家挽回巨额损失，即便暴露了他与赵国的关联，那份功绩也足以抵消姬约的疑虑。
“君上，臣愿竭尽所能，达成使命。” 他再次躬身，声音比先前更坚定了几分。
姬约盯着他看了许久，终于缓缓开口，语气却听不出喜怒：“好，准卿前去。三日内，本君要见到结果。”
司马熹心头一松，又一紧。他知道，自己这一步棋，是孤注一掷的冒险 ——
成，则立下大功，为君解忧，为国纾难，之前有些小瑕疵过错的，必能翻页而过，
败，除了免不了同僚嘲讽，还有可能在君上心中彻底失去信任，甚至追究罪过。
可在相位之争的棋盘上，从来没有稳赢的出招，只有敢不敢赌的人。
对，我就赌上这一把！
他抬起头，迎向姬约的目光，沉声应道：“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