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下八千米,迪里雅斯特号如同被遗忘在永恒黑夜中的一颗孤独金属胶囊,悬浮在无边无际的深海水体之中。舱内,昏暗的红色应急灯映照着三人苍白而紧绷的脸庞,空气循环系统单调的嗡鸣是这死寂世界里唯一持续的声响,混合着每个人压抑的呼吸声。
“与岸上的联系断了,看来剩下的只能靠我们自己了。”路明非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听起来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解脱。然而,在这平静的表象之下,他的心脏正以前所未有的力度撞击着胸腔。几分钟前,正是他,对氧气供应系统和那个至关重要的远程引爆装置进行了隐秘的篡改。冰冷的金属触感似乎还残留在他指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伴随着内心无声的嘶吼和沉重的负罪感。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身旁的楚子航和恺撒。楚子航正凝神检查着控制面板上不断闪烁的故障代码,侧脸线条冷硬如刀削,专注而可靠;恺撒则擦拭着他那柄从不离身的狄克推多,金色的眉头微蹙,似乎也在思考着脱困之法,那副天生的贵族气度即便在这绝境中也不曾稍减。看着他们,路明非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
“为了后面的计划能实施,对不起,师兄们,只能委屈一下你们了。”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疯狂回荡,像一条毒蛇啃噬着他的理智。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敢再多看他们一眼,生怕眼底的愧疚会出卖自己。他是在赌,赌一个残酷的计划,赌上所有人的安危,甚至赌上自己的良心,只为换取一个渺茫的、扭转未来的可能。这深海的囚笼,不仅困住了他们的身体,也成了他罪孽的温床。
楚子航忽然抬起头,清冷的声音打断了路明非纷乱的思绪:“我刚彻底检查了一遍,远程引爆装置的指令模块完全失效了,信号被彻底屏蔽。现在我们只剩下一个选择——手动引爆。”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冷静,听不出丝毫慌乱,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而非宣布一个通往绝境的判决。
手动引爆。这个词让舱内的空气瞬间凝固。意味着必须有人走出这相对安全的金属壳,踏入那能将钢铁压扁的极端深水环境,亲手去启动那毁灭的开关。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驾驶舱。压力表的读数无声地攀升,每一个数字都像重锤敲击在心头。三人目光交汇,无需多言,抉择已在瞬间做出。恺撒·加图索缓缓站起身,他将狄克推多插回腰间,动作优雅得如同出席一场盛宴而非赴死。他扯动嘴角,试图露出一个惯有的、自信不羁的笑容,尽管那笑容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有些僵硬。
“看来这出风头的机会,终究还是落在我这个会长头上了。”他拍了拍楚子航的肩膀,又瞥了一眼路明非,“保护好女士,还有这破铜烂铁。等我回来,加速上浮,别犹豫。”他的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出去散个步。
楚子航沉默地点头,手指在控制板上快速敲击,开始为恺撒的出舱做最后的准备。路明非则低下头,假装协助检查系统,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恺撒的坦然与担当,像一把尖刀,将他刺穿。
厚重的抗压舱门缓缓开启,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门外是吞噬一切光线的浓稠黑暗和足以碾碎一切的巨大水压。恺撒没有丝毫迟疑,矫健的身影融入那片黑暗,舱门在他身后沉重闭合,将他与舱内短暂的温暖和安全彻底隔绝。
时间一秒秒流逝,每一秒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舱内,楚子航和路明非紧盯着外部传感器传回的模糊影像和恺撒的生命体征数据。突然众人看到恺撒倒在了外面。
楚子航的身体骤然绷紧,下一秒,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看路明非一眼,猛地扑向舱门控制阀。
“楚师兄!”夏弥声音嘶哑。
楚子航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迅速套上应急装备,声音冷得像是西伯利亚的冻土:“我必须带他回来。”那不是一个选择,而是一个烙印在他骨血里的准则——绝不抛弃同伴。舱门再次开启,楚子航的身影决绝地投入深海,如同扑火的飞蛾。
路明非看着楚子航最终和恺撒的一样,彻底倒下。他的眼神却在下一秒变得无比锐利和坚定。计划正沿着他预想中那条轨迹滑行。
他深吸一口气,转向一直紧绷着、脸色苍白的夏弥,他的声音异常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师妹,我现在出去把他们捞回来。你听着,按原计划,一旦我带回他们,你立刻操纵迪里雅斯特号全速上浮,不要有任何迟疑!浮出水面后,你立刻带着楚师兄离开。之后,你和他去我之前告诉过你的那间曼波网吧找恺撒,他会被送到那里附近。我还需要……去找一个人。”
他的话语清晰而迅速,不容打断。夏弥看着他眼中从未有过的、近乎燃烧的火焰,那里面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心和一种深沉的哀伤。她用力点头,“好!”
路明非转身穿上了装备,毅然打开第三道舱门。深海的酷寒与重压瞬间将他包裹,但他仿佛毫无知觉。他凭借着某种精准的直觉和记忆,向外游去。很快,他看到了那两个静静悬浮在黑暗中的身影,如同被永恒定格。他奋力游过去,用尽力气将楚子航和恺撒拖回,艰难地将他们塞回载人舱。
安置好两人,他甚至来不及喘息,立刻扑向那颗致命的炸弹。他的手稳定得可怕,快速而准确地进行着手动引爆的设置。倒计时启动的微弱光芒,映亮了他湿漉漉的、毫无表情的脸。
他返回驾驶舱,重重关上内舱门。迪里雅斯特号在他的操控下开始剧烈震动,排水系统轰鸣作响,笨拙地开始加速上浮。而就在他们下方,那巨大的、如同心脏般搏动的龙类胚胎,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扰,提前完成了孵化。一个难以名状的、庞大的阴影以惊人的速度脱离海床,向上方——也就是他们逃离的方向——攀升,瞬间消失在更深沉的黑暗里。
上浮的过程是一场与死神竞速的疯狂之旅。深潜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金属骨架在恐怖的水压变化下扭曲变形。终于,在距离海面仅剩三十米,光明几乎触手可及的时刻,迪里雅斯特号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伴随着一声绝望的金属哀鸣,它彻底解体、破碎!
早已做好准备的路明非和夏弥在最后一刻借助应急系统弹射而出。冰冷的太平洋海水瞬间灌入口鼻。夏弥没有丝毫犹豫,她一手紧紧抓住昏迷的楚子航,另一只手奋力拖住恺撒,凭借着混血种远超常人的体魄,拼命向水面游去。在这之前,路明非最后的声音透过水流传入她耳中:“把恺撒送到附近那艘渔船旁边就好!”
海水冰冷刺骨,光线从上方透下,形成一道道朦胧的光柱。无数的气泡和碎片在周围翻滚上升。路明非悬浮在这片混沌之中,感受着体力飞速流逝,意识开始模糊。也许,就这样结束,也不错……一种深沉的疲惫和释然攫住了他。
然而,就在他视野逐渐被黑暗吞噬的边缘,一抹无比熟悉、绝不可能出现在此地的色彩,蓦然闯入了他的余光。
纯净的白,炽烈的红。
如同开在死亡深渊最深处的一朵绝美的花。
那是一个穿着红白巫女服的少女,她海藻般的长发在水中缓缓飘散,精致的脸庞如同白瓷,在幽蓝的海水中散发着柔和而清晰的光晕。她正静静地看着他,那双平日里纯净得有些空洞的暗红色眼眸,此刻却清晰地倒映着他的身影,里面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巨大而纯粹的喜悦光芒,仿佛跨越了千山万水,终于找到了失落已久的珍宝。
“绘梨衣……?!”
路明非的瞳孔骤然放大,所有的疲惫、绝望、负罪感在这一刻被汹涌的情感洪流冲得粉碎。他几乎能感觉到她那微弱而真实的存在感。
绘梨衣似乎想朝他游来,动作带着她特有的笨拙和急切。
没有任何思考,几乎是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本能驱动,路明非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脱了海水的束缚,向她奋力游去。水流被他的动作划开,他们之间的距离急速缩短。
他张开双臂,毫不犹豫地、紧紧地,将那个纤细的、穿着红白巫女服的身影拥入怀中。海水冰冷,但她的体温却透过单薄的衣物清晰地传递过来,真实得让他浑身颤抖。
这一次,这个拥抱不再是因为她像谁,不再是移情的替代品,不再带有任何迷茫和犹豫。这个拥抱,穿透了幽深的海水,穿透了沉重的过往与悔恨,穿透了生与死的界限,是真真切切的、只给予名为上杉绘梨衣的女孩的拥抱。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永不分离。
在冰冷与黑暗的终极之地,他终于拥抱了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