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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七年,春,长安。

暮色下的平康坊,华灯初上,丝竹管弦之声靡靡,将这座天下雄城笼罩在一片浮华喧嚣之中。然而,在这片温柔乡的深处,“千金赌坊”内蒸腾的,却是更为赤裸和滚烫的欲望。

汗味、铜臭、劣质脂粉与酒气混杂在一起,骰子撞击骰盅的清脆声、银钱堆叠的哗啦声、赢家的狂啸与输家的哀叹,共同谱写着这座销金窟永恒的主题。

二楼,一间名为“聚宝”的雅静室内,气氛却与楼下的喧闹截然不同,凝滞得仿佛结了冰。

薛斩,字承烈,年方十六,袭亡父薛轨临洮县男爵位(从五品)。此刻,他雄健的身躯如同铁塔般钉在紫檀木赌桌前,筋肉虬结的手臂撑着桌面,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生得剑眉星目,轮廓分明,本是极英武的相貌,但因常年纵情声色,眉眼间总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惫懒与青白。一身墨绿色劲装胡服沾了些酒渍,襟口微敞,浑身散发着武将子弟特有的、混合了酒气的悍野气息。

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锁在赌桌中央那枚仍在骨碌碌旋转的骰子上。那骰子每一次跳动,都仿佛敲在他的心尖。

终于,骰子力竭,停了下来。

鲜红的一点,刺目如血!

“一点!哈哈哈!承烈兄,承让,承让了啊!”一个清越中带着毫不掩饰得意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室内的死寂。

说话之人坐在薛斩对面,身着月白文士袍,头戴玉冠,面容白皙,眉眼狭长,手持一柄泥金折扇,轻轻摇动间,尽显世家子弟的雍容气度。他便是博陵崔氏这一代的嫡系子弟,崔琰。

“操!”薛斩猛地一拳砸在赌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厚实的紫檀桌面都为之震颤,“邪了门了!连着三把都是一点?崔琰,你他娘的这骰子有问题!”他嗓门洪亮,带着武将子弟特有的浑厚,震得雅间内嗡嗡作响。

“薛二!慎言!”站在薛斩身后左侧的一个黑壮少年立刻皱着眉头拉了他一把。这少年虎头虎脑,身材魁梧,年纪虽轻却已显露出乃父之风,正是卢国公程咬金的嫡长子,程处默。他与薛斩光屁股玩到大,关系最是莫逆,此刻见他输急了眼口不择言,连忙劝阻:“骰子是你亲自验的,盅也是你选的,众目睽睽,崔二郎如何使诈?”

另一边,一个抱着膀子、面色冷峻的少年也沉声道:“处默说得对,薛二,输了便是输了,认赌服输,别坠了我等将门的脸面。”这是翼国公秦琼的义子,秦理,性子冷硬,话不多,但一手秦家锏法已得几分真传。

除了他们,雅间内还有尉迟宝琳(尉迟恭之子)、李震(李积之子)等几位年轻的武将子弟,此刻大多眉头紧锁,面露不虞。他们这群人,自小在军中摸爬滚打,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最重信诺义气,尤其在这种公开场合,将门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

崔琰“唰”地合起折扇,脸上那丝惯常的虚伪笑意淡了下去,冷声道:“薛县男,程小公爷和秦兄弟说得在理。赌桌之上,输赢各凭运气,你如此血口喷人,莫非是输不起?”

“放你娘的屁!老子会输不起?”薛斩梗着脖子,满脸通红,也不知是酒意上涌还是怒火攻心,“只是这运气也太他娘的背了!老子就不信这个邪!”

他猛地将身前一堆代表钱帛的象牙筹码,连同那张皱巴巴、代表着临洮县男府最后家底的两百亩上田和东市铺面的地契,全都胡噜到赌桌中央,哗啦一声堆成小山,红着眼吼道:“再来!就赌这把!老子全押上!敢不敢?”

“薛二!你疯了!”程处默脸色骤变,急忙去拽他胳膊,“那是薛伯父用命换来的家业!输了伯母怎么办?你薛家怎么办?”

秦理也一步踏前,按住薛斩的另一边肩膀,力道沉猛,低喝道:“冷静点!别中了激将法!”

尉迟宝琳等人也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劝阻。

“斩哥,算了吧,今日手气不顺!”

“是啊薛二哥,留得青山在……”

然而,此刻的薛斩,完全被原主那混账莽撞的性格主导,加上酒精和连输的刺激,哪里听得进半句劝?他天生一股蛮力,猛地一挣,竟同时甩开了程处默和秦理的手,吼道:“都别拦我!老子今天非要翻本不可!崔琰,你就说敢不敢跟!”

崔琰眼底深处闪过一丝计谋得逞的冷笑,面上却故作沉吟,用折扇轻轻敲击着掌心,片刻后,才仿佛下了很大决心般,叹道:“也罢,既然薛县男有如此雅兴,崔某若是不跟,倒显得小家子气了。不过,如此巨注,空口无凭……”

旁边一个一直垂手侍立的账房模样的中年人立刻上前,动作麻利地将一张早已准备好的、墨迹簇新的借据摊开在薛斩面前。借据上条款清晰,金额处那“叁仟贯”几个大字,更是触目惊心!

三千贯!一个足以让中级官员倾家荡产,足以买下上千亩良田的恐怖数字!

看到这个数字,连程处默和秦理都倒吸一口凉气。程处默急得额头青筋暴跳:“薛二!不能签!这他娘的就是个圈套!”

薛斩却仿佛魔怔了,他看也不看借据具体内容,目光死死盯着桌上那枚刺眼的红一点,又猛地转向崔琰那看似平静却暗藏讥讽的脸,一股混着酒气的邪火直冲顶门。

“好!我签!”

他抢过账房递来的毛笔,也顾不上什么字体,歪歪扭扭地写下“薛斩”二字,又夺过朱砂盒,将右手拇指狠狠摁了进去,再重重地、带着一股子狠戾决绝,按在了借据的落款处!

一个鲜红、清晰,甚至边缘有些模糊的指印,如同烙印般刻在了纸上。

整个过程,程处默等人还想再拦,却被薛斩用蛮力推开,秦理眼神冰冷如刀,扫过崔琰和他身后那几个眼神锐利的豪奴,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短刀柄上,气氛瞬间剑拔弩张。但终究,这是薛斩自己做的决定,他们可以劝,却不能真的在赌坊里对崔琰动武,这是规矩,也是底线。

骰盅再次被庄家拿起,剧烈的摇晃声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盅落,置于桌面。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小小的骰盅之上。

薛斩呼吸粗重,眼睛瞪得如同铜铃。

崔琰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好整以暇。

程处默、秦理等人屏息凝神,手心冒汗。

庄家缓缓揭开骰盅。

还是那枚骰子。

鲜红的一点,如同嘲讽的眼睛,静静地、无情地望着薛斩。

静。

死一般的寂静。

薛斩雄健的身躯猛地一晃,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踉跄着向后倒退,撞在身后的花梨木屏风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他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转灰,眼神涣散,失去了所有光彩,嘴唇哆嗦着,却连一个音阶都发不出来。

完了。

父亲薛轨当年在陇右血战突厥,为救当时还是秦王的陛下,身中数箭,马革裹尸换来的爵位和这点微薄家业,被他这个不肖子,一夜之间,输了个干干净净!

无尽的悔恨、恐惧、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能感觉到周围兄弟们的焦急、无奈,甚至能听到程处默压抑的低吼,但这些声音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变得模糊而不真切。

“薛县男,承惠了。”崔琰慢悠悠地站起身,拿起那张墨迹未干的借据,轻轻吹了吹气,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胜利者笑容,“三千贯,限期三月。若是逾期……呵呵,贵府的田产宅邸,可就归我崔家所有了。”

他目光轻飘飘地扫过程处默、秦理等一众脸色铁青的武将子弟,语气带着淡淡的、却更伤人的嘲讽:“诸位小公爷、小将军,今日可都是见证。”

“崔琰!我**你祖宗!”程处默再也按捺不住,指着崔琰的鼻子破口大骂,“肯定是你这厮搞的鬼!不然薛二怎么会连输这么多把!”

崔琰面色一沉,折扇“啪”地打在掌心:“程处默!注意你的身份!赌局是薛斩自愿的,借据是他亲手画的押,何来搞鬼之说?莫非卢国公府,也要学那市井无赖,输打赢要不成?这长安城,还没轮到你们程家一手遮天!”

“你!”程处默气得双眼喷火,就要扑上去动手。

“处默!”秦理死死拉住他,手臂如同铁箍,他眼神冰冷地看向崔琰,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崔二郎,山水有相逢。今日之事,我们兄弟,记下了。”

崔琰浑不在意地笑了笑,带着世家子特有的优越感:“秦兄弟言重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不再理会这些愤怒的武将子弟,目光重新落回到失魂落魄的薛斩身上,语气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居高临下的怜悯:

“薛县男,看你如此模样,我倒有些不忍了。若是实在艰难,看在同辈的份上,我倒可以替你向家中长辈求求情,或许……能宽限些时日,或者,减免些利息?”

这看似好意的话语,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地扎进薛斩的心口,是比直接的嘲讽更甚的羞辱!

薛斩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濒死的野兽,死死盯着崔琰。原主那混账莽撞的性格,在这一刻被极致的屈辱和绝望点燃,一股不管不顾的蛮横之气爆发出来。

“崔!琰!”他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你……你少在那里假惺惺!”

他挣扎着想站直,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摇晃,全靠身后的屏风支撑。

“老子……老子是输了!老子认!”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但你想看老子给你跪下求饶?做你娘的春秋大梦!”

他目光扫过程处默、秦理、尉迟宝琳这些为他焦急、为他愤怒的兄弟,一股莫名的酸楚冲上鼻腔,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

“三千贯……三千贯是吧?”他咧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老子……老子就是卖身为奴,去做苦力,也……也还你!”

“我们走!”

他用尽最后力气吼出这一句,不再看崔琰那令人作呕的嘴脸,猛地转身,脚步虚浮踉跄,却固执地向着雅间外冲去。

程处默和秦理恶狠狠地瞪了崔琰一眼,连忙带着尉迟宝琳等人跟上,簇拥着几乎站立不稳的薛斩,离开了这令人窒息的“聚宝”雅间。

身后,传来崔琰轻飘飘的、如同附骨之疽的声音:“薛县男,慢走。别忘了,三月之期……”

走出千金赌坊,冰凉的夜风扑面而来,吹得薛斩一个激灵,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沉重与绝望。坊间的喧嚣丝竹,此刻听来无比刺耳。

他停下脚步,望着眼前这座灯火璀璨、繁华似锦的长安城,只觉得前所未有的陌生与冰冷。三千贯的巨债,像一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在他的肩上,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程处默一拳捶在旁边的坊墙上,低声骂道:“狗日的崔琰!迟早有一天……”他看向薛斩,又是气恼又是担忧,“薛二,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秦理拍了拍薛斩的肩膀,沉声道:“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回去从长计议,总有办法。”

薛斩怔怔地站着,没有回应。原主的意识被巨大的打击和酒精折磨得昏沉混乱,只有那“三千贯”和崔琰嘲讽的脸在不断盘旋。

他猛地弯腰,扶着墙角剧烈地呕吐起来,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一般,涕泪横流,狼狈不堪。

程处默和秦理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沉重。他们默默上前,一左一右架住几乎虚脱的薛斩。

“走,先回国公府。”程处默低声道。

一行人搀扶着薛斩,沉默地融入了长安城迷离的夜色之中。他们的背影,在辉煌的灯火下拉长,显得格外落寞与沉重。

属于薛斩的绝境,已然降临。而那场改变命运的异世灵光,还需在肉体的痛苦与深沉的昏迷后,才会在第四章的柴房中,悄然苏醒。

前方的路,漆黑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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