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的夜风骤然变得刺骨，方才劫后余生的些许庆幸被突如其来的警报冲刷得干干净净。残存的唐军士卒如同被无形的手攥紧了心脏，刚刚放松的肌肉再次绷紧，疲惫的眼神中重新燃起警惕与狠厉。他们无声而迅速地移动，依托着高低起伏的沙丘和风蚀岩柱，组成了一个简陋却有效的环形防御阵，将伤员和昏迷的小兽护在中央。刀出鞘，弩上弦，所有的目光都死死盯住东南方那片吞噬了斥候身影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裴行俭半跪在一处岩柱后，肋下的伤口因急促的呼吸而阵阵抽痛，但他浑然不觉。他将铜镜紧贴额前，闭目凝神，全部的心神都沉浸在那玄妙的感应之中。镜面微温，传递来的信息断断续续却清晰无误：那股充满侵略性的能量波动正在快速逼近！数量不少，速度极快，而且……其中一股气息阴冷粘稠，与地底那逃走的黑袍人同源同质！
“来了……”他猛地睁开眼，声音沙哑却带着冰冷的锐利，“至少三十骑，速度极快，是精锐。有邪教妖人的气息混杂其中，很可能就是那个逃走的杂碎引来的！”
王六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仅存的右手紧紧握住横刀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低吼道：“妈的，阴魂不散！弟兄们，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弩手听我号令！刀盾手准备近战！想让咱们死，也得崩掉他们满嘴牙！”
明月抱着依旧焦躁不安、低声呜咽的小兽，躲在一块巨石后面，小脸苍白，却努力学着大人的样子，将几张画好的、歪歪扭扭的“辟邪符”分发给靠近他的士兵：“贴……贴在身上，或许……或许能挡一下下……”他的声音带着颤抖，眼神却异常认真。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分一秒流逝。风声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众人粗重的呼吸和心跳声。远处，终于传来了隐约可闻的、如同闷雷般的马蹄声！声音迅速由远及近，越来越响，震得脚下的地面都在微微颤抖！
很快，一片黑压压的骑兵轮廓如同鬼魅般从地平线下涌出，在稀薄的星光下显露出狰狞的形态！清一色的西突厥精骑，皮甲弯刀，人马皆笼罩在一股嗜血的杀伐之气中。而在队伍的最前方，一个身形瘦削、披着破烂黑袍的身影格外显眼，正是那个从地底逃走的妖人！他似乎用了某种邪法暂时压制了伤势，此刻正指着唐军的方向，发出尖利而怨毒的嘶吼，像是在指引方向，又像是在宣泄仇恨。
“弩手！”王六的眼睛死死盯着进入射程的敌人，猛地挥下手臂，“放！”
嘣！嘣！嘣！
幸存下来的七八具劲弩同时发出死亡的尖啸！如此近的距离，冲锋的突厥骑兵根本来不及反应！
冲在最前面的四五骑顿时人仰马翻！战马的悲嘶和人的惨叫瞬间打破了夜的寂静！强劲的弩矢甚至穿透了第一排的人马，伤及了第二排！
突厥人的冲锋势头为之一乱！
“再射！”王六怒吼着，弩手们拼命拉弦上箭。
然而，突厥骑兵毕竟人多，且极其悍勇。最初的混乱过后，他们在头目的呼喝下，再次发出野性的嚎叫，分散开来，加速冲锋！箭雨也开始从突厥阵营中泼洒过来，虽然准头欠佳，却依旧带来了威胁，不时有唐军士兵中箭闷哼。
“举盾！护住弩手！”裴行俭强忍不适，大声指挥。几名刀盾手立刻上前，用身体和简陋的盾牌为弩手争取第二轮射击的时间。
第二轮弩箭再次射倒了三四骑，但突厥骑兵已经冲到了很近的距离！他们已经能看清对方狰狞的面孔和雪亮的弯刀！
“杀！”王六发出如同受伤猛虎般的咆哮，第一个挥刀迎了上去！仅存的右臂挥舞着横刀，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狠狠劈向一名突厥百夫长的马腿！
战斗瞬间进入了最残酷的白刃战阶段！唐军结阵而战，互相掩护，寸土不让。突厥骑兵则凭借马势和人数优势，疯狂冲击着防线。刀剑碰撞声、怒吼声、惨叫声、战马嘶鸣声瞬间响成一片！不断有人倒下，鲜血迅速染红了干燥的沙地。
裴行俭没有贸然加入混战，他强撑着虚弱的身体，目光锐利地扫视全场。他知道，最大的威胁不是这些突厥兵，而是那个一直游离在战团边缘、口中念念有词、手中又开始凝聚黑气的黑袍妖人！
那妖人显然学乖了，不再靠近裴行俭和铜镜，而是躲在远处，试图用邪法远程干扰和杀伤唐军士兵。已经有两名唐军士兵因为被他发出的诡异黑气缠身，动作变得迟滞，随即被乱刀砍倒！
“明月！”裴行俭急喝一声，“能不能干扰他？！”
明月从巨石后探出头，看着那妖人，小脸吓得发白，但还是用力点了点头。他手忙脚乱地掏出一张画得最复杂的“雷符”，小嘴飞快念咒，然后闭着眼睛猛地扔了出去！
那符纸轻飘飘地飞了没多远就掉了下去，毫无反应。
“……”明月傻眼了，都快哭出来了。
然而，这笨拙的举动却意外地吸引了那黑袍妖人的注意力。他阴冷的目光扫向明月，似乎认出了这个屡次坏他好事的小道士，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笑容，手中凝聚的黑气转变方向，竟直扑明月而来！
“小道长小心！”旁边的士兵惊呼！
裴行俭目眦欲裂，想要救援却已来不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直被明月护在身后、昏迷中的暗金小兽，仿佛感应到了明月面临的致命危险，猛地睁开了双眼！它的眼眸不再是之前的幽绿，而是变成了璀璨无比、如同熔化的黄金般的颜色！
“嗷......！！！”
一声虽然虚弱、却蕴含着无尽威严与愤怒的咆哮从小兽口中发出！它挣扎着站起身，猛地张开嘴，一道凝练无比、仅有手指粗细、却耀眼夺目的金色光束骤然射出，精准地撞上了那道袭向明月的黑气！
嗤......！
没有巨响，只有一声轻微的、仿佛冷水滴入热油的声音。那阴毒的黑气在那道纯粹而凌厉的金光面前，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般瞬间消融殆尽！
金光去势不减，甚至擦着那黑袍妖人的肩膀飞过！
“啊！”妖人发出一声惊惧的惨叫，肩头的黑袍瞬间化为飞灰，露出的皮肉一片焦黑，甚至隐隐有金色的电光闪烁缠绕，阻止着他伤口的愈合！他看向小兽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和贪婪：“圣……圣兽？！它竟然苏醒了？！还保护那个小道士？！”
这突如其来的一击，不仅解了明月之危，也极大震慑了那妖人。他再也不敢托大，狼狈地后退，试图躲入突厥骑兵的后方。
而小兽在喷出这道金光后，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眼中的金光迅速黯淡下去，身体一软，再次瘫倒在地，昏迷过去，气息比之前更加微弱。
“小家伙！”明月哭着扑上去，紧紧抱住它。
战场形势依旧不容乐观。唐军人数劣势太大，虽然个个拼死奋战，但防线已被冲击得摇摇欲碎，伤亡不断增加。王六浑身是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如同血人般死战不退，但动作明显慢了下来。
裴行俭心急如焚，他知道再这样下去，全军覆没只是时间问题。他必须做点什么！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铜镜。镜光因为他的虚弱和之前的消耗，已然十分黯淡。但他能感觉到，镜身深处，那吸收了矿脉金气后新生的力量并未完全沉睡。
一个极其冒险的念头划过他的脑海，既然铜镜能吸收金气，那能否……引导这戈壁大地中蕴藏的、那稀薄却无处不在的金属沙砾之力？
他不再试图催发镜光，而是将全部心神沉入镜中，努力沟通着那份新生的灵性，将自己的意念传递出去：需要力量，需要守护，需要借助大地的力量……
起初，铜镜毫无反应。但渐渐地，随着裴行俭不顾一切地燃烧所剩无几的精神力，镜身开始轻微震颤起来。镜面上的那些裂纹，再次亮起微弱的白光，但这一次，光芒并非向外扩散，而是如同根须般，隐隐与脚下的大地产生了某种联系！
嗡……
一阵极其低沉、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嗡鸣声响起。众人脚下，那些无数细微的、蕴含着微弱金属成分的沙砾，开始轻微地震动、跳跃！
以裴行俭为中心，周围数十丈范围内的戈壁地面，仿佛“活”了过来！无数沙砾如同被无形的磁力吸引，开始缓缓流动、汇聚！
交战的双方都被这天地异象惊呆了，动作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只见那些流动的沙砾迅速在唐军防线外围，凝聚成一道道仅有半人高、却连绵不断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沙墙！这些沙墙看似脆弱，却异常坚韧，试图冲撞的突厥战马撞在上面，竟如同撞上铜墙铁壁，马蹄被震得生疼，速度骤然降低！
不仅如此，一些细密的、锋利的金属沙尘被无形的力量卷起，如同雾霾般笼罩向突厥骑兵阵营，迷了他们的眼睛，钻入他们的口鼻，甚至切割着他们裸露的皮肤！虽然杀伤力有限，却极大地干扰了他们的进攻！
“这……这是……”王六和唐军士兵又惊又喜，他们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知道这一定是裴参军的手段！
突厥人则陷入了巨大的恐慌和混乱之中。战马受惊，嘶鸣人立；士兵们被沙尘所困，咳嗽不止，视线模糊，攻势彻底瓦解。
那黑袍妖人看到这一幕，眼中闪过极致的惊骇：“大地之力？！这怎么可能？！那镜子……那镜子到底是什么东西？！”他知道事不可为，再留下来，一旦等唐军缓过气，或是那圣兽再苏醒，死的可能就是自己了。
他怨毒无比地瞪了裴行俭和明月怀中的小兽一眼，发出一声尖锐的唿哨，竟不再管那些陷入混乱的突厥骑兵，调转马头，第一个向着来路仓皇逃窜！
主心骨一逃，本就陷入混乱的突厥骑兵更是斗志全无，发一声喊，纷纷调头，跟着溃逃而去，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几十具尸体。
唐军士兵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竟然打退了数倍于己的强敌？
劫后余生的寂静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众人看着周围那道正在缓缓消散的沙墙，看着裴行俭在那沙墙消散的同时猛地喷出一口鲜血，面色金纸般瘫软下去，心中充满了震撼、感激以及一丝敬畏。
“参军！”王六和明月急忙冲过去扶住他。
裴行俭气息奄奄，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艰难地指了指东南方向，又指了指昏迷的小兽。
王六瞬间明白：“参军是担心那妖人去而复返？咱们得立刻离开这里！”
他立刻强撑着组织队伍：“还能动的，搀扶伤员！带上战死的弟兄！咱们立刻向北转移！快！”
没有人抱怨，没有人犹豫。幸存下来的唐军士兵，以一种惊人的毅力和效率，迅速整理好队伍，抬着同伴，搀扶着裴行俭，抱着小兽，再次融入了无边的戈壁夜色之中，向着北方，向着苏定方大军的方向，艰难而坚定地前进。
留下的，只有一片狼藉的战场，和那笼罩在所有人心头、关于那面镜子和小兽的重重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