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湄公河的风在进竹楼前还带着水汽的软,穿过多节的竹丛时揉出细碎的“簌簌”声,绕着竹楼的吊脚柱打了个转,才钻过半开的竹窗缝。可就在肖雅指尖触到婚纱裙摆那串水晶珠子的瞬间,那风像是被谁从背后猛地扼住了喉咙,连最后一缕扫过她耳尖的凉意都戛然而止——竹楼里原本流动的空气骤然凝固,连挂在横梁下的旧草帽都停了晃,帽檐上沾着的红土细粒还保持着下坠的姿态,悬在离竹楼板三寸的地方。

罂粟花香是跟着风来的,从山脚下那片藏在竹林后的田垄里飘来,原该是轻的,混着晨露的甜,会绕着纱帘转圈圈。可此刻它像被灌了铅,沉甸甸地坠下来,贴在竹楼的木柱上——那些被岁月磨得光滑的竹木纹里,都嵌满了这香,连指尖碰上去都像能沾到一层黏腻的甜。纱帘是去年新换的白粗布,原本风一吹就会鼓成帆,现在却被这香压得垂下来,布面上的细绒都凝着不动,连织进去的棉线头都清晰得扎眼。空气里悬浮的红土细粒更甚,一粒一粒,带着浅褐的光,定在煤油灯的光晕里,像是谁把泼出去的土用魔法冻住了,连最细的那粒都没敢往下落,整个竹楼都成了幅被按了暂停键的画,连光都慢了半拍。

肖雅的手指还勾着婚纱裙摆。那裙摆是她前几天连夜改的,原本太长,她蹲在竹楼的火塘边,就着跳跃的火光,一针一线把多余的布料折进去,缝成细碎的褶皱。裙摆上缀的水晶珠子是县城集市上淘来的,透明的,裹着点廉价的亮,她当时串的时候特意留了点松,想着风一吹会晃出星星似的光。可此刻,她的指节突然收紧,骨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那些松垮的珠子瞬间被攥在掌心与裙摆之间,“咔嗒——”第一声响撞在竹楼的静里,像冰裂,紧接着又是“咔嗒、咔嗒”,一串碎响炸开,顺着竹楼板的缝隙往下渗。没等那声音绕到吊脚柱下,就被更沉的静吸了进去——像颗小石子掉进了澜沧江深潭,连个涟漪都没来得及荡开,就沉到了漆黑的江底,连回音都没剩。

她刚才还弯着的嘴角僵在那里。方才说起明天要去江边拍照片时,那嘴角是软的,带着点笑的弧度,连唇瓣都因为期待而泛着润润的光,像沾了晨露的罂粟花瓣。可现在,那弧度被硬生生拉平,唇线绷得笔直,连唇峰都显得锋利。之前藏在嘴角的柔光全褪了,剩下来的只有错愕,像被冷水浇了似的,连唇瓣的润泽都干了,露出点泛白的边。眼尾的细纹也平了——平日里笑起来时,那几道细纹里会盛着煤油灯的暖光,像藏了星星,可此刻它们紧紧贴在皮肤上,平得没有一点起伏。她的瞳孔原本亮闪闪的,映着桌上那盏煤油灯的光,灯芯跳动一下,瞳孔里的光就晃一下,像盛满了碎金子。可现在,那光晃了晃,突然就暗了,像是要碎掉的玻璃,连灯芯的影子都变得模糊,只剩下一片沉沉的灰。

她的手不自觉地往小腹挪。动作慢得厉害,手指先是悬在半空,指节微微蜷着,像怕碰着什么易碎的东西。过了好一会儿,指尖才轻轻蹭到棉布围裙的布料上——那围裙是她用旧衣服改的,棉布洗得发脆,边缘都起了毛。指尖蹭过的时候,能感觉到布料粗糙的纹理,还有补丁的边。那补丁是浅白色的,比围裙的底色稍亮一点,是她上个月缝的。当时她左手捏着布,右手拿针,针脚歪歪扭扭的,缝完后对着煤油灯看,还笑着跟隔壁阿婆说:“您看,像不像天上飘的小白云?”阿婆当时还笑她手笨,说这白云歪了边。可现在,那“小白云”蔫蔫地贴在布料上,被她的指尖蹭得微微起皱,连边缘的针脚都显得没了力气,像被霜打了的草,再也没了当时说这话时的鲜活气。

竹楼里还是静。只有煤油灯的灯芯偶尔“噼啪”响一下,溅出个小火星,落在竹桌上,很快就灭了。那沉甸甸的罂粟花香还贴在木头上、纱帘上,红土细粒依旧悬在半空,肖雅的手指还停在围裙的补丁上,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像是怕一喘气,就会把这凝固的一切吹碎。

“假的?”

丽丽姐的声音刚飘出来,就像被竹楼里凝固的空气扯了扯,软得像根泡过温水的棉线,尾音发颤,不是那种发怵的抖,是脑子还没转过来的懵——她喉结轻轻滚了一下,像是想把后半句咽回去再想清楚,可话还是顺着气息漏出来,带着点嗓子发紧的滞涩。她往我这边挪了挪,肩膀轻轻蹭到我的胳膊,棉布短袖的触感软乎乎的,还带着点她身上惯有的皂角香,可这暖意没驱散半分疑云,她眼神里全是拧在一起的困惑,连眼尾的细纹都绷着:“那天他站在橡胶林边拍你肩膀,我就站在你斜后头,离得近得能看见他袖口沾的橡胶汁——那玉扳指的光我能看错吗?是深绿色的,像把澜沧江底的老翡翠抠出来磨的,里面飘着的絮子都看得清,一缕一缕的,顺着扳指的弧度绕,怎么会是假的?”

她指尖无意识地蹭了蹭自己的胳膊,像是在回忆当时的光:“还有夜刀,她自始至终跟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手就按在腰上的刀鞘上——那刀鞘是深褐色的,磨得发亮,露着点银质的刀镡,她按得那么紧,指节都泛白了。我瞅着她眼神,冷得像刚从雪山上凿下来的冰,连看我的时候都带着尖儿,要是这事儿是假的,她犯得着这么紧张吗?”

我盯着丽丽姐的脸,她说话时嘴唇还在轻轻动,可我耳朵里像塞了团湿棉花,只觉得嗡嗡响。后背的冷汗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起初是细细的一层,顺着脊椎往下滑的时候,突然变得冰凉,像有条小蛇贴着皮肤爬,滑到腰际就聚成了一小片湿痕。身上的粗棉布衬衫吸了汗,瞬间变得沉甸甸的,贴在背上、腰上,像裹了层刚从红河里捞上来的湿泥——那泥还带着江底的凉,混着竹楼里老木头的霉味和红土的腥气,闷得人胸口发紧。

衬衫左口袋里的流程表硬邦邦的,纸角被折得发脆,正硌在我的肋骨上,每呼吸一下,那棱角就往肉里戳一下,像根小刺。之前丽丽姐用红笔圈住的“宾客接待”四个字,此刻像在我脑子里点了团火,红墨水的颜色烧得眼睛发疼,油墨的味道混着冷汗的咸腥味,从口袋缝里钻出来,烫得人太阳穴突突跳。我下意识地攥了攥口袋,流程表被捏得更皱,纸角戳得肋骨更疼,可我不敢松手,像是一松,心里那点仅存的镇定就会跟着散掉。

丽丽姐往前挪了两步,黑色漆皮高跟鞋的鞋跟敲在竹地板上,“嗒、嗒”声特别脆,在静得能听见呼吸的竹楼里,那声音撞着木柱反弹回来,又落回我耳朵里,每一下都像敲在我的心上,让心跟着缩一下。竹地板是几十年的老竹劈成的,表面被踩得油光发亮,还留着几道深浅不一的划痕——最深的那道是上周搬喜糖木箱时蹭的,当时木箱角勾住了竹纹,硬生生刮出一道半尺长的印子,现在看着,倒像道没愈合的疤。

她的黑色缎面长裙垂在腿边,走动时裙角轻轻扫过竹椅腿,裙面上沾着的几粒红土掉在地上,“簌簌”一声轻响。那土粒是浅红色的,比米粒还小,落在竹地板上后,还顺着木纹滚了半圈,最后卡在一道细竹缝里,像颗被嵌进木头里的小石子,一动不动了——那红土我认得,是后山特有的土,沾在衣服上就不容易掉,丽丽姐早上肯定去过后山。

她抬手理了理鬓角的碎发,指尖那点暗红指甲油的缺口更显眼了。那缺口是不规则的,边缘毛毛糙糙的,像被什么硬东西刮过,露出下面淡粉色的指甲盖,指甲盖边缘还翘着点干硬的甲油皮——我记得这缺口是怎么来的,三天前帮肖雅戴金镯子时,肖雅的手太凉,镯子滑了一下,丽丽姐伸手去扶,指尖蹭在镯子的搭扣上,一下子就刮掉了块指甲油。当时肖雅还笑她“美甲白做了”,丽丽姐说“等忙完这阵再补”,可直到现在,那缺口还在,连翘起的甲油皮都没剪,显然这些天,她根本没心思顾这些小事。

“泰国的易容术,能把老佛爷眼角的细纹都画得分毫不差。”

丽丽姐的声音压得比刚才更低,像贴着竹楼的木柱往下沉,每个字都裹着点谨慎的滞涩,生怕声音飘远了被什么听去。她说这话时,眼神飞快地扫过竹楼的门和窗——竹门是关得严严实实的,黑褐色的门闩插得紧,木头上还留着常年摩擦的浅沟,连缝隙里都嵌着点红土;竹窗上蒙着层洗得发透的薄纱,纱面上沾着的红土灰不是匀匀的一层,是星星点点的,像没扫干净的细盐粒,风一吹都没敢动。她指尖无意识地蹭着黑色缎面裙摆,拇指的指腹反复摩挲着布料,原本哑光的缎面被蹭得发亮,像块被揉过又展平的镜面,连竹楼里煤油灯的光都映在上面,晃出细碎的亮。

“连玉扳指都是仿的,青海料的。”她顿了顿,指尖的动作停了一瞬,像是在确认记忆里的触感,“看着水头足,对着光看能透出点淡绿,可分量轻了一半——你们当时只远远看着,没上手摸,自然没察觉那手感差了些。”话音落时,她的裙摆又被指尖蹭了蹭,亮面的痕迹又宽了点,像在缎面上画了道浅浅的痕。

花粥还站在丽丽姐身后,头埋得更低了,下巴几乎要碰到胸口,露出的后颈绷得紧,连细绒的汗毛都看得清。她穿的浅蓝布衫是洗得发淡的,原本该是天青色,现在却泛着点灰白,领口边缘的褶皱不是新压的,是洗多了松垮下来的,一道叠着一道,红土灰就嵌在褶皱的缝隙里,不是显眼的团块,是细细的、像撒了层磨碎的盐,一看就知道是刚才从外面跑进来时,被风卷着的土蹭上的——后肩还有块更深点的土印,是靠在竹楼外的柱子上蹭的,形状还带着点柱面的弧度。

她的手攥着衣角,不是轻轻捏着,是指节都绷得发白,连手背的青筋都隐约鼓起来,像细藤似的贴着皮肤,从指根绕到手腕。浅蓝的布料被攥得发皱,不是简单的褶子,是拧在一起的,连布纹都变了向,仿佛再用点力就能把布料攥破。她的呼吸轻得像吹动竹帘的微风,不是平稳的起伏,是浅得几乎看不见的,只有肩膀最上端跟着微微动——每一次起伏都慢半拍,像怕自己的气息太沉,会惊到竹楼里凝固的空气,又或是怕一喘气,就把藏在心里的什么漏了出来。

我突然想起前几天在仓库门口撞见她的样子。那天的太阳是斜斜的,把仓库的竹影拉得老长,芒果树的花瓣正落着,浅黄的瓣子像碎金片似的飘。她蹲在地上捡从竹筐里漏出来的花瓣,那些花瓣还带着点晨露的潮气,瓣尖沾着透明的花蜜,黏在她的指尖,她捏着花瓣的动作很轻,像怕捏碎了似的。我走过去时,她没听见脚步声,直到我咳嗽了一声,她才慌慌张张地站起来——膝盖蹭到了地上的红土,留下块浅褐的印子,手里的花瓣没攥住,从指缝里漏下去,落在红土上,真像撒了把碎金,有的瓣子还弹了弹,沾了点土粒。她当时低着头,不敢看我的眼睛,嘴里念叨着“丽丽姐让我来拿账本”,声音都在抖,不是怕生的怯,是尾音飘得轻,像没力气似的,连手指都在僵硬地拢着剩下的花瓣。

现在想来,她那慌不是怕我撞见她捡花瓣,是怕我看出她眼底藏着的紧张——那眼神里的躲闪,不是害羞,是不敢跟人对视的慌;也怕我追问账本的事,怕多说一句就露了马脚,连声音都不敢放稳。

“那……那真老佛爷什么时候来?”

肖雅的声音软了下来,像被竹楼里的暖光泡过似的,没了刚才的发颤,连尾音都沾着点松快的期待。方才僵在脸上的错愕慢慢散了,眼尾的细纹重新弯起来,像被手指轻轻捋顺的纱线,眼神里多了点亮,落在自己小腹上时,更是柔得能滴出水来。她的手轻轻贴在围裙上,掌心裹着点体温,透过洗得发软的棉布,一下一下拍着肚子——节奏慢得很,像哄着怀里的小娃娃说话,每一下都轻得怕惊着什么,围裙上那片浅白的补丁被拍得轻轻晃,之前蔫蔫贴在布上的样子没了,倒真像她当初说的“小白云”,在暖光里飘了起来。

“我妈在巴黎处理画廊的事,前几天视频还哭呢,说赶不上婚礼,要错过宝宝第一次‘见’客人。”她嘴角弯得更明显了,说话时带着点笑意的轻喘,“现在推迟三天刚好,我刚在心里算着,她明天就能订最早的机票,从巴黎飞曼谷再转过来,三天正好能到。”她顿了顿,指尖轻轻蹭了蹭补丁边缘,像是摸到了什么宝贝:“她还说要给宝宝带件小毛衣,是羊绒的,浅粉色的,比桃花瓣还软。视频里她坐在画廊的沙发上,身后挂着幅印象派的画,全是暖黄的光,她手里举着毛衣转了圈,我都能看见绒毛飘起来,说‘小雅你看,这花纹是芒果花的,针脚我特意织得细,等宝宝出生穿,裹着像揣了团小太阳’。”

这话落时,肖雅脸颊泛着点浅红,不是涂了胭脂的艳,是从皮肤里透出来的暖,像刚晒过澜沧江上午的太阳,连眼仁里都映着煤油灯的光,软乎乎的。那点被惊吓冲淡的温柔全回来了,裹在她说话的语气里,连竹楼里沉滞的空气,都好像被这温柔烘得暖了点。

可我心里的弦,却绷得比刚才更紧了,紧得发疼。指腹下意识地摸向胸口,隔着粗棉布衬衫,碰到了那枚黄铜军徽——军徽比硬币略大,在掌心沉甸甸的,边缘被我揣了快半年,磨得光滑得能蹭到皮肤的软,五角星的四个角都圆钝了,没了刚发下来时的锋利,中心凹陷的“八一”字样里嵌了点红土,是上次在橡胶林里摔时沾的,后来我用指甲抠了好几次,都没抠下来,现在指尖蹭过去,还能感觉到土粒嵌在金属缝里的涩。

一股凉意顺着指尖渗进来,从胸口往四肢爬,像喝了口刚从井里捞出来的冰椰汁,却没半点甜意,只剩金属的硬感硌在第三根肋骨上,钝疼——每呼吸一下,军徽就往肋骨上蹭一下,那疼不尖锐,却沉得压心。丽丽姐刚才说的“金三角各大犯罪网络的头目”,这话像块浸了水的石头,“咚”地投进我心里,溅起来的不是收网的惊喜,是更沉的慌,堵在喉咙口,连呼吸都变重了。

这确实是一网打尽的好机会,我脑子里突然闪过杨杰的样子——前几天在树林里,他靠在橡胶树上,手里攥着个皱巴巴的“春城”烟盒,烟盒边角卷了,印着的字都磨模糊了,他指节绷得泛白,烟盒被捏得变了形,眼里却亮着点星火,压低声音跟我说“等个大场面,别急”。当时我没懂,现在想来,他指的会不会就是这个?老佛爷、各大头目、假易容的人……所有线索都串起来了,像张早就织好的网,就等鱼进来。

可肖阳呢?

我心里猛地一沉,那点刚理清楚的思路瞬间乱了。他还藏在营地深处的竹丛里,像颗掉进草堆里的棋子,我派了两个人去找,找了两天都没见着影子——没人知道他藏在哪个角落,有没有水喝,能不能避开假老佛爷的人巡逻。要是这三天里,他被那些人发现了怎么办?要是他还没找到肖玥,还没把那半张地图带出来怎么办?

如果这真的是场收网,对我们来说是机会,对肖阳来说,就是灭顶之灾。我攥着军徽的手更用力了,指腹蹭得金属发暖,可那凉意还是从胸口往外冒,绕着心脏缠了圈,紧得我差点喘不过气。

我的指尖在胸口的黄铜军徽上反复蹭着,那点金属凉意顺着指腹往骨头里渗,比竹楼外清晨的露水更凉——军徽边缘被我揣了太久,磨得比棉布还光滑,指尖能清晰摸到五角星每道棱的弧度,只是原本锋利的角都圆钝了,像被澜沧江的水冲了年月。中心凹陷的“八一”字样里嵌着些暗红的红土,是上次在橡胶林追逃犯时摔进去沾的,当时用指甲抠了半天,只刮下来点碎末,剩下的就嵌在金属纹路里,成了洗不掉的印记。此刻军徽硌在掌心,硬邦邦的,连带着第三根肋骨都泛起钝疼,像有颗小石子嵌在肉里,提醒着我那些没厘清的疑团。

我突然想起那天在橡胶林边缘撞见的那个浅灰夹克杂工。他穿的夹克是旧卡其布的,原本该是深灰,洗得发淡,成了像蒙了层雾的浅灰,袖口磨得起了球,一圈圈的白絮粘在布上,领口也泛着白,能看见里面洗得发黄的旧背心边。最扎眼的是肘部的补丁,用的是块浅蓝的碎布,布边剪得歪歪扭扭,缝的时候线也没走直,蓝线里还混着几根白线,像是随手从针线筐里抓的线,针脚松松垮垮,边角都翘着毛边,风一吹就轻轻晃。

他当时正搬一个半人高的杉木木箱,箱子上沾着些橡胶汁的黑印子。别人搬这种重箱子都是弯腰猛拽,腰杆弯得像张弓,他却先屈膝,膝盖弯成个浅弧,背部绷得笔直,像部队里练过的军姿,小臂上的肌肉鼓起来,形成道硬邦邦的线条,指节死死扣着箱沿,指甲缝里还沾着点杉木的木屑,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连指腹上的老茧都看得清——那动作,跟肖阳在部队里搬三十斤弹药箱时一模一样,连发力时肩膀微沉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可他颧骨上那道刀疤又让我当时断了念想。刀疤有两指宽,从右眼角斜斜划到下颌,颜色是深褐色的,像块旧伤疤结的痂,边缘泛着点浅白,还能看见细微的脱皮,看着至少有好几年了。我当时凑过去递水,假装无意扫过那道疤,指尖差点碰到,能感觉到疤痕的粗糙,比周围的皮肤硬些。可现在丽丽姐的话在脑子里转,连老佛爷都能仿得惟妙惟肖,仿个杂工又算什么?那刀疤说不定是用泰国的油彩画的,能画出结痂的质感,蹭不掉,还能刚好遮住肖阳原本颧骨上那颗小小的痣——当时我怎么就没多想?

还有仓库里那个锁得死紧的木箱。木箱是老杉木做的,表面泛着深褐的光,沾着点红土的细粒。黄铜锁扣擦得亮,冷光在暗仓库里晃眼,锁扣上刻着细小花纹,是缠枝莲的样式,只是有些地方磨得浅了,露着点铜绿。锁扣上还挂着个指甲盖大的小铜铃,铃身是亮铜色,铃舌是根细铜丝弯的,风从仓库的竹缝里钻进来时,铜铃就“叮——”地响一声,声音脆得扎耳,在空仓库里能绕着木柱转两圈才散。

箱子侧面有道两指宽的细小划痕,不是直的,弯弯曲曲的,像有人用指甲反复抠过,边缘毛糙得很,能看见杉木的木纤维翘起来。划痕里还嵌着点浅白的碎屑,是杉木的木渣,细得像面粉,我上次用指尖抠了点,一捏就碎,落在手心里像撒了层白霜。那会不会是肖玥在里面抠出来的?她被关在里面时,肯定急着求救,用指甲一遍遍抠木箱,才留下这么深的划痕,木渣嵌在里面,成了她来过的痕迹。

“袈沙,你怎么了?”

肖雅的手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她的掌心温软,带着点体温,却又混着婚纱水晶的凉——刚才她攥着裙摆太久,水晶珠子的寒气渗进了指尖,顺着指缝传到掌心。我能感觉到她指尖的薄茧,是前几天缝围裙、改婚纱磨出来的,糙糙的,却很暖。她的眼神里满是担忧,眉头轻轻皱着,像被风吹皱的水面,连平时说话总露出来的小虎牙都藏在了嘴唇后面,之前跟我聊“芒果花香能飘到竹楼二楼”时的雀跃,此刻全变成了对我的牵挂,声音也放得很轻,怕吓着我似的:“脸色怎么这么白?是不是担心推迟婚礼会出别的岔子?比如红绸不够用,或者明天摘的芒果花蔫了?”

我赶紧收回飘远的思绪,把心里的慌压下去,勉强扯出个笑来,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她耳后的那缕浅棕碎发又翘了起来,沾着点椰香洗发水的味道——是早上刚洗的,泡沫还没冲干净似的,前调是清甜的椰香,后调还带着点芒果的甜,她说这是孙慈从巴黎寄来的,“闻着像把整棵芒果树戴在头上”。碎发软软的,蹭在我指尖,像根泡过温水的细棉线,轻轻绕着我的指腹。

“没事。”我把声音放得更柔,像怕惊着她,也怕惊着她肚子里安安静静的宝宝,说话时特意放慢了语速,每个字都裹着点暖意,“就是突然觉得事情有点多,要挨个给宾客打电话重新说时间,还要去检查院子里挂的红绸,怕夜里刮风给吹坏了,万一三天后忙不过来,让你受委屈。”

这话半真半假,重新通知宾客、检查红绸是真的,可心里藏着的那些“假老佛爷”“犯罪头目”“肖阳的安危”,却半个字都不敢说。我看着她眼里的担忧慢慢散了点,脸颊又泛起浅红,像被煤油灯的暖光染了色,心里一阵发疼——我怕她知道这婚礼背后藏着的刀光剑影,怕她那点对妈妈的期待、对宝宝未来的憧憬,会被这些残酷的词戳破,更怕她眼里现在的亮,会像被霜打了的芒果花一样,蔫下去,再也找不回来。

丽丽姐突然抬手,指尖扣住桌上那只白色搪瓷杯的杯耳——杯耳边缘掉了块漆,露着里面的黑铁,杯身还印着半褪的蓝花图案,是去年从县城供销社换的。杯沿沾着道浅褐的红土痕,像弯没描完的月牙,正是上次我查仓库回来时蹭的:当时我攥着沾了土的账本,转身时手肘碰了杯子,红土就嵌在了杯沿的细缝里,后来忘了擦,现在干得发硬,用指甲刮都能听见“沙沙”的响。

她端起杯子,动作慢得刻意,指腹按在杯壁上,能看见杯壁上凝着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滑,滴在木桌上,晕开一小圈湿痕。嘴唇碰到杯沿时,她顿了两秒,像在感受凉茶的凉,又像在琢磨该说什么,目光却落在我脸上,像浸了水的墨,沉得能映出我紧绷的表情——那眼神扫过我的眼睛,又滑到我攥着口袋的手,像是在确认我有没有真信她的话,连眼尾的细纹都绷着点警惕。

一口凉茶咽下去,她放下杯子,杯底在木桌上“嗒”地响了声,沉得像块浸了水的红土块,打破了竹楼里的静。“忙不过来可以找魅姬搭手。”她的声音裹着点凉茶的凉,听着没什么起伏,“她跟着我跑了这么多年,办起事来还算稳妥,宾客登记本、婚礼物资的清单,她闭着眼都能背下来。”

这话听着是安抚,可我心里的疑团却没散——我突然想起前天问魅姬“有没有新来的姑娘帮忙”时的样子。当时魅姬正坐在竹椅上理婚纱的蕾丝花边,米白的镂空蕾丝在她膝上摊着,边缘的流苏垂下来,她捏着蕾丝的手突然顿了半秒,指腹没再动,蕾丝就悬在半空,轻轻晃了下,像被风撩了却没吹起来,连流苏都僵着。

接着她抬手拿起桌上那枚缺了角的珍珠发夹——珍珠是米白色的,缺角处露着里面的银托,氧化得发乌,是肖雅上次掉在火塘边的。魅姬的指尖轻轻蹭过珍珠的表面,一下一下,动作慢得像在摸块易碎的玻璃,指尖的温度让珍珠泛了点润光,她却像没看见似的,目光飘到了肖雅刚坐过的竹椅上,停了两秒。

那竹椅是老藤编的,藤条的纹理磨得发亮,椅面中间陷下去块,铺着块浅粉色的粗棉布椅垫——棉布洗得发软,边缘起了圈细毛,椅垫上还留着肖雅坐过的温乎气,沾着根她的浅棕碎发,缠在椅垫的棉线里,像根没抽走的丝线。魅姬盯着那根碎发,嘴角轻轻抿了下,抿成道直缝,连唇上的淡色唇膏都绷得发紧,像把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咽回去,连喉结都轻轻滚了下。

她是不是早就知道假老佛爷的事?是不是怕说多了会被牵连,才故意藏着话?这些念头在我脑子里转得飞快,手心都有点发潮。

“对了,丽丽姐。”我赶紧收回思绪,趁机开口,声音揉进了点竹楼里的暖光,听着像随口聊家常,手里还故意摸了摸口袋里的流程表——指尖蹭过流程表皱巴巴的纸边,故意让纸角发出点“沙沙”的响,显得动作更随意,“这几天营地是不是来了不少新杂工?我昨天去仓库取喜糖,看见个搬杉木木箱的,动作挺利索,半人高的箱子扛在肩上,走得都不晃,后背的灰夹克绷得直,看着力气不小。”

我顿了顿,假装回忆的样子,眼神却没离开丽丽姐的脸:“就是我翻登记本的时候,没见着他的名字——是不是临时从山下找的?人手不够的话,其实可以跟我说,我也能帮忙搭把手。”

我盯着她的眼睛,连呼吸都放轻了——煤油灯的光在她瞳孔里晃,我等着看她的反应:是瞳孔突然缩一下,还是指尖下意识攥紧杯子,或是说话时尾音发颤?要是那杂工真和假老佛爷有关,她肯定藏不住慌,肯定会说漏嘴。

丽丽姐的指尖在搪瓷杯沿上来回蹭着,指甲盖边缘那道不规则的缺口正对着煤油灯的光,泛着点冷白——那缺口不是新的,是上次帮肖雅理婚纱时,被水晶珠子勾出来的,边缘还带着点毛糙的甲屑,没来得及修。她的指腹反复摩挲着杯沿那道干硬的红土痕,土粒随着动作一点点剥落,有的掉在木桌上,滚了半圈就停住,像颗没力气的小石子;有的粘在她指尖,被体温烘得发脆,轻轻一捻就碎了。

她的眼神慢悠悠移向窗外的罂粟田,没看我,也没看竹楼里的任何东西——月光淌在田垄上,把罂粟花瓣染成半透明的绯红,像谁把澜沧江的朝霞揉碎了泼在上面,花瓣边缘的细绒毛泛着银亮的光,连花茎上的露珠都映着月,像缀了串小珍珠。田边的竹篱笆歪歪扭扭的,挂着几缕被风吹断的藤蔓,在月光里晃着影子,她的目光就落在那影子上,像是在看,又像是没看见。

“都是临时从山下找的帮工。”她开口时,声音里裹着点竹楼外的凉意,没什么起伏,“老佛爷要来,这场地得拾掇得更体面些——院门口的红绸要再叠两层挂,得垂到吊脚柱根;竹楼檐下的灯笼也要多挂几十个,红纱得选透光的,夜里亮起来才好看。”她顿都没顿,话像早就在舌尖盘好了,顺着气息就滑出来,连尾音都收得利落。

可我盯着她按在杯壁上的手,分明看见指节轻轻绷了下——原本放松的指腹突然收紧,把杯壁上凝着的水珠都按得变了形,有的顺着指缝往下淌,有的溅在木桌上,晕开更小的湿痕。杯沿那道红土痕被蹭掉了大半,露出下面雪白的搪瓷,连之前嵌在细缝里的土粒都被抠了出来。她的嘴角其实也僵着,刚才说话时弯着的弧度没动过,像用手捏出来的,眼尾的细纹里藏着点没散的慌,只是被她用慢动作的眼神掩住了。

就在这时,花粥突然开了口,声音轻得像蚊子振翅,要凑到她跟前才能听见,还带着点气音的发颤:“丽丽姐,刚才……刚才巡逻队的人来传话,说后山的茅草被人踩过,好像有脚印。”

她的头埋得更低了,下巴几乎要贴到胸口,露出的发顶乱蓬蓬的——黑发里掺着几根没梳顺的碎毛,沾着根枯黄的草屑,是后山常见的茅草叶尖,大概是刚才跑过来时蹭上的,草屑还带着点干硬的质感,粘在发缝里没掉。耳朵红得厉害,从耳尖的绯红一路蔓延到耳垂,像被正午的太阳晒透了,连耳后的细绒都透着红,看着就觉得发烫。

她攥着衣角的手收得更紧了,浅蓝的棉布被拧成一道道深痕,布纹都变了向,有的地方被指甲掐出了小印子。指节白得像没了血,连手背的青筋都鼓了起来,像细藤似的绕着腕子爬,从指根一直延伸到袖口。肩膀还轻轻抖着,不是冷的,是怕的——她大概是怕自己这时候说这话扫了丽丽姐的兴,又怕瞒着会出乱子,连呼吸都放得浅,胸口几乎没起伏,只有鼻翼轻轻动着,像只受惊的小兽,等着被责备。

竹楼里的静突然更沉了,窗外罂粟田的虫鸣都没了声,只有煤油灯的灯芯偶尔“噼啪”响一下,溅出个小火星,落在木桌上,很快就灭了。丽丽姐按在杯沿的手停了,指尖还沾着点红土碎,眼神慢慢转过来,落在花粥的发顶上,没说话,可那沉默里的张力,比开口更让人发紧。

丽丽姐的眼神瞬间沉了下去,像有人往她眼里泼了砚台里的浓墨,刚才还带着点平和的光全被吞了,只剩下冷沉沉的暗。瞳孔缩得像遇了强光的猫,黑得发锐,连眼尾原本松着的细纹都绷直了,像被无形的手扯紧。“知道了。”她开口时,声音里没了半分暖意,冷得像刚从澜沧江冰水里捞出来的石头,带着点抑制不住的发颤,却又咬得极紧,每个字都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让他们去查,动作轻着点,别惊动其他人——尤其是那个假老佛爷,现在还不是戳破的时候。”

她往前倾了倾身,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按在腰间那处藏着短刀的地方——深棕色的牛皮刀鞘磨得发亮,边缘的缝线脱了两根,露着里面的白棉线,黄铜扣在煤油灯下泛着冷光,被她按得微微凹陷。手背的皮肤绷得紧紧的,能看见青色的血管像细蛇似的贴在皮下,连手腕处的旧疤痕都绷得发白——那疤痕是去年跟人抢物资时划的,现在看着,倒像又添了层紧张的硬气。“要是让他慌了神跑了,咱们这么久的准备就全毁了,连肖雅这边都没法交代。”

这话落时,竹楼里的静更沉了,连窗外罂粟田的虫鸣都像被冻住,只有煤油灯芯偶尔“噼啪”响一声,溅出的火星落在木桌上,很快就灭了。花粥的头埋得更低,肩膀抖得更明显,浅蓝布衫的衣角被攥得几乎要破,指缝里都渗进了布料的纤维。

我心里却猛地一紧,像被谁攥住了心脏,连呼吸都滞了半秒——后山的脚印?会不会是肖阳?他是不是找到肖玥的线索,去后山探路了?之前我在竹楼西边的石桌上,见过三颗青灰色的小石子:每颗都像精心挑过的,指甲盖大小,边缘被磨得光滑圆润,没有一点棱角,摆成个小小的正三角形,顶角正对着橡胶林的方向。杨杰之前跟我说过,这是他们约定的“安全”暗号,只有肖阳会摆这样的石子——当时我还以为是肖阳在附近活动,没敢声张,现在想来,那会不会是他在给我传信,说他要往后山去?

可巡逻队去查……我后颈突然冒了层冷汗。那些巡逻兵都是青姑会的人,手里攥着手臂粗的铁棍,棍头还缠着生锈的铁丝,下手狠得没个准头。上个月有个杂工只是路过仓库时多瞥了两眼,就被他们拖到竹林里打,回来时胳膊肿得像馒头,嘴角淌着血,躺了三天都没能下床,连吃饭都得人喂。要是他们撞见肖阳,要是肖阳还没来得及藏好,要是……无数个“要是”在我脑子里炸开,慌得我指尖都发颤,攥着口袋里的流程表,纸角都被捏得发皱。

肖阳还没找到肖玥,还没把那半张地图带出来,要是这时候被巡逻队发现,别说完成任务,能不能保住命都是个问题。我盯着丽丽姐按在刀鞘上的手,心里急得像烧着的茅草,却又不敢露出来——现在要是提出去后山看看,肯定会引起丽丽姐的怀疑,只能攥着拳,等着看接下来的动静,连掌心都攥出了汗。

肖雅没听出我们话里藏着的波澜,还沉浸在对母亲的期待里,声音软得像裹了层椰糖:“我妈这辈子就喜欢芒果花,上次视频里她捧着个玻璃花瓶,里面插的全是晒干的芒果花,说能留着香。”她笑着,眼尾的细纹弯成了小月牙,手轻轻晃了晃手腕上的金镯子——那镯子是肖阳去年托人从曼谷带回来的实心足金,镯身刻着细碎的樱花纹,每朵小花只有指甲盖一半大,花瓣的纹路细得像婴儿的头发丝,连花萼的小点点都雕得清晰。

阳光从竹窗的纱缝里漏进来,落在镯子上,折射出细碎的金光,一点一点洒在红土地上,像谁把揉碎的金箔撒了满地,有的光点还顺着竹楼板的缝隙往下滑,没入暗处就不见了。她晃镯子时,金属碰撞的“叮”声轻得很,在竹楼里荡了一圈,又被沉滞的空气吸走,甜得像刚从椰壳里挖出来的嫩椰肉,还沾着点凉津津的椰汁。

丽丽姐的脸色总算缓和了点,嘴角往上翘了翘,可那笑太浅,像用浆糊贴上去的纸,没沾到眼底——眼尾的细纹还是绷着的,没像平时那样跟着弯,眼神里也没半点暖意,隔着层看不见的玻璃,像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热闹。“孙夫人来了肯定高兴,”她抬手拍了拍肖雅的肩膀,指尖带着刚碰过凉茶的凉,蹭过肖雅围裙的棉布——那棉布洗得发脆,边缘起了毛,浅白色补丁的针脚歪歪扭扭,是肖雅上个月对着煤油灯缝的,当时线还断了两次,留下好几处打结的小疙瘩。

“到时候我让魅姬去后山多摘些新鲜的芒果花,挑那些刚开的,花瓣还带着露水的。”她说话时语气放得柔,可尾音收得快,像怕多说一句就露了破绽,“插在竹楼门口的陶罐里,再挂两串在门楣上,风一吹,香味能飘到路口,孙夫人刚进营地就能闻见,保准喜欢。”

我看着肖雅脸上的笑,那笑里满是对婚礼的憧憬、对母亲的想念,像朵被暖光泡着的芒果花,可我心里却像被红土堵了似的,闷得发慌。三天后的婚礼,到底是杨杰说的“大场面”收网机会,还是假老佛爷设下的更危险的陷阱?真老佛爷真的会来吗?还是说,这从头到尾就是场引我们现身的骗局?那些金三角的头目,会不会带着上了膛的枪来,把这竹楼变成枪林弹雨的战场?

肖阳还藏在营地里,像颗埋在红土里的种子,他能不能撑过这三天?能不能在巡逻队找到他之前,先找到肖玥?肖玥到底藏在哪——是仓库里那个锁着的杉木木箱?箱子侧面那道被指甲抠出的划痕,还嵌着浅白的木渣,像在无声地求救;还是后山的小木屋里?那里的茅草被踩过,脚印会不会就是肖玥逃出来时留下的?这些念头像乱麻,在我脑子里缠得紧紧的,越理越乱,连太阳穴都突突地跳。

竹楼外的风又吹起来了,带着罂粟花甜得发腻的香,混着橡胶林特有的涩味,扫过窗棂时,竹篾条“窸窣”响,像有人贴着窗户在偷听,连纱帘都被吹得轻轻晃,沾在纱上的红土粒簌簌往下掉。我攥紧了口袋里的流程表,纸角被汗水浸得发皱,硬邦邦地硌着掌心,指腹上之前沾的墨灰混着汗,在纸页上留下道浅黑的印子,弯弯曲曲的,像道没愈合的疤。

我摸了摸胸口的黄铜军徽,金属的凉意透过衬衫渗进来,却压不住心里的慌——这三天,每一秒都得提着心过,像走在埋满地雷的红土路上,稍有不慎,不仅肖雅那关于母亲、关于宝宝、关于婚礼的甜梦会碎,肖阳的命,还有我藏在军徽下的任务,都会一起埋在雷朵的红土里,连个痕迹都留不下。

丽丽姐又站在竹楼门口叮嘱了两句,声音压得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硬气:“假老佛爷的事,别对外人提半个字,营地里人多眼杂,要是走漏了风声,咱们谁都没好果子吃。”话落,她扯了扯花粥的胳膊,花粥埋着头跟在后面,浅蓝布衫的衣角扫过竹门槛,沾着的红土粒“簌簌”掉在地上。

竹帘“哗啦——”一声落下,是老竹篾编的帘子,边缘磨得毛糙,落下时带着竹篾碰撞的“咔嗒”脆响,风趁机裹着点红土灰钻进来——那土灰细得像面粉,在空中飘了两圈,有的粘在纱帘上,有的落在肖雅的婚纱上。水晶珠子沾了灰,蒙了层薄雾,原本对着光会折射的细碎金光都暗了下去,像被罩了层磨砂纸,没了之前的亮。

肖雅突然拉过我的手,她的掌心温软,带着点刚攥过裙摆的汗,沾在我手背上,暖得发潮。她攥着我的手指,指腹因为用力而有点泛红,连指尖的薄茧都透着暖意,眼神亮得像盛了两小团煤油灯的暖光:“老公,这下我妈能赶来了,咱们的婚礼也能更热闹,多好啊。”她顿了顿,另一只手轻轻贴在小腹上,围裙上的浅白补丁被带得晃了晃,像片飘着的小白云:“到时候我妈帮我戴头纱,她手巧,能把纱边捋得整整齐齐;你帮我扶着裙摆,别让水晶珠子勾到竹楼梯;宝宝在肚子里也能感受到,咱们一家三口,多幸福。”

她的声音尾音带着点雀跃的颤,连呼吸都轻了些,可我却不敢回握她的手——我的指节因为刚才攥紧流程表还泛着白,手心沾着汗和墨灰,凉得像刚摸过竹楼外的露水,怕那点冷硬的触感扫了她的兴。更怕自己说不出一句让她真正安心的话,怕她眼里的幸福是假的,是刚吹起来的肥皂泡,阳光底下看着亮,风一吹、手一碰,就碎了,连点痕迹都留不下。

我低头看着她的婚纱,米白色的蕾丝上沾着根芒果花的残瓣——是早上她坐在竹椅上整理婚纱时,从鬓边掉下来的。残瓣的瓣边卷着,泛着焦褐的印子,像被晒过了头,脆得一碰就掉渣,只有花芯还残留着点淡金,却也没了早上刚摘时的亮泽,蔫蔫地贴在蕾丝上。

“是啊,挺好的。”我把声音揉进了竹楼里的暖光,尽量让每个字都沾着点笑意,指尖轻轻蹭了蹭那片残瓣,花瓣就碎了一小块,细屑落在红土上,连点声响都没有,像融进了土里,“等你妈来了,咱们一起在后山的芒果树下摘花,挑那些刚开的,花瓣还带着露水的,插在竹楼的窗台上、门楣上,连火塘边都摆两罐,让整个竹楼都飘着香。”

我顿了顿,目光落在她亮闪闪的眼睛上,又补充道:“还要拍好多照片,你穿婚纱的样子、妈帮你戴头纱的样子、咱们一起扶着裙摆的样子,都拍得亮堂些,以后贴在咱们家的木墙上,从门口一直贴到卧室,睁眼就能看见。”

可这些话刚说出口,我心里就沉了下去——要是肖阳还藏在营地的某个角落没被找到,要是巡逻队先一步发现了他;要是收网时出了岔子,假老佛爷的人先动了手;要是那些金三角头目带着武器冲进竹楼……这些话不就成了骗她的空话?我们连“以后的家”的影子都摸不着,说不定这竹楼里的暖光,明天就被枪声、刀光打散了,连此刻的虚暖,都留不住。

竹楼外突然传来巡逻兵的皮靴声,不是轻快的响,是沉得压着红土的“嗒嗒、嗒嗒”——那皮靴是旧的,鞋底的纹路里嵌满了红土,踩在地上时,土粒被鞋底的棱边碾碎,发出“咯吱咯吱”的细响,混在皮靴声里,像有只小虫子在耳边爬,格外扎耳。

我往窗外瞟了眼,月光把巡逻兵的影子拉得老长,斜斜地贴在红土地上,像从黑布上剪下来的剪影。他们走得齐整,影子也跟着一起动,从竹楼门口经过时,影子扫过地上的红土,像块浸了水的黑布拖行,留下几道浅淡的痕——土痕细得像笔描的,风一吹,松散的红土粒就覆了上去,连点痕迹都没剩,只余皮靴声慢慢往远处飘,最后融进后山的静里。

后山的方向,橡胶林的轮廓黑得发沉,像谁把一大块浸了墨的棉絮铺在地上,连最边缘的竹丛都看不清,只透着片浓得化不开的暗。林子里没半点动静,连风都像绕着走,只有偶尔传来的蟋蟀声,细弱得像断了线的丝线,“吱呀——”一声,停两秒,再“吱呀”一声,断断续续的,带着点发颤的涩,倒像个受了委屈的人在暗处低哭,听得人心头发紧。

肖雅靠在我怀里,不知什么时候慢慢睡着了。她的呼吸轻得能吹动我衬衫的细绒,一缕缕落在锁骨处,带着点温热的潮气;胸口随着呼吸轻轻起伏,慢得像澜沧江岸边的浅浪,连带着小腹也偶尔鼓一下——是宝宝在踢,动作轻得像小手指隔着棉布轻轻戳了下我的胳膊,软乎乎的,却让我心尖一揪。

她的手还攥着我的衣角,浅蓝的棉布被捏出几道小褶,指尖有点凉,像刚碰过竹窗上凝着的露水,指甲盖泛着点淡粉,是早上涂的指甲油掉得差不多了;头发散在我的肩膀上,软得像晒过太阳的细棉,几缕浅棕的碎发贴在颈间,混着椰香洗发水的甜,还带着她身上的体温,暖得让人心慌。

我抱着她坐在竹椅上,藤条椅的纹路硌着后腰,却不敢动——怕惊着她。目光落在桌上的凉茶上,白色搪瓷杯里的水面平得像块镜子,映着煤油灯的光,晃出细碎的银影,风稍微吹过,影子就揉成一团,像被搅乱的碎银,晃得人眼晕。

衬衫口袋里的流程表还在硌着,纸角被汗水浸得发脆,磨得掌心发疼;胸口的黄铜军徽也硌着,金属的凉意透过粗棉布渗进皮肤,顺着肋骨往下滑,凉得像贴了块冰。心里的慌像涨潮的澜沧江水,一波波涌上来,压得胸口发闷——巡逻兵还在转,后山的橡胶林里不知藏着什么,肖阳还没消息,而怀里的肖雅睡得安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我却怕这静夜里的安稳,下一秒就被什么撕碎。

雷朵的夜像是被澜沧江的水汽泡胀了,又被后山的风拉得细长,长到我能数清巡逻兵皮靴每一次碾过红土的震颤。从东侧橡胶林岔口过来时,脚步声还带着点潦草的节奏,皮靴底嵌着的碎石子蹭过红土,“咯吱——”声里裹着土粒碎裂的脆响,像有只小虫子在耳边爬;走到竹楼门口时,脚步突然顿了半拍,像是靴子里灌了铅,每一步都压得红土陷下去半指深,留下个边缘松散的浅坑,风一吹,细土又簌簌填回去,连个印子都留不住;往西侧营地去时,声音慢慢淡了,只剩“嗒嗒”的余响,混着远处蟋蟀断断续续的“吱呀”,像根快磨断的棉线,悬在墨色的夜里。

我坐在藤编竹椅上,怀里的肖雅呼吸轻得像片芒果花瓣,鼻息拂过我颈窝时,带着点温热的潮气,混着她发间的椰香——那是早上她用孙慈寄来的洗发水洗的,甜得发软,却压不住我心里的慌。她的头靠在我肩膀上,几缕浅棕的碎发贴在脸颊,被呼吸吹得轻轻晃;小腹偶尔鼓一下,是宝宝在踢,软乎乎的,隔着洗得发薄的棉布蹭我的胳膊,像小手指轻轻戳了下,却让我心尖猛地一揪。她的手还攥着我的衣角,浅蓝的棉布被捏出几道深褶,指尖有点凉,指甲盖泛着淡粉,是上次涂的指甲油掉得只剩个边了。

桌角那支芒果花还在掉瓣,第一片浅黄的瓣子带着点褐边,慢悠悠飘下来,落在木桌的裂纹里,没声,只粘了点木屑;第二片沾着花芯的淡金粉,掉在搪瓷杯沿上,“叮”地轻响一声,像颗细针落在棉花上,瞬间就被夜吞没;第三片、第四片……最后连花萼都垂了下来,蔫蔫地搭在桌沿,风一吹,就滚落到红土里,沾了层浅红的土粒,再也看不出原本的嫩黄。我盯着那些碎瓣,无意识地数着,数到第七片时,又忘了数到哪,只能重新数,像在抓根快要断的稻草。

脑子里的坏情况像疯长的茅草,压都压不住。我想起肖阳——他会不会藏在后山的茅草堆里,巡逻兵的铁棍扫过茅草时,刚好勾住他灰夹克的补丁?会不会他脸上的刀疤被夜露打湿,油彩掉了块,露出原本颧骨上的那颗小痣?要是被发现了,那些人会不会像上次打杂工那样,把他拖到竹林里,铁棍往他背上砸,让他连站都站不起来?

又想起肖玥——她在仓库的杉木木箱里,会不会闷得喘不过气?木箱的缝隙那么小,只有一点光透进去,她会不会用指甲反复抠那些木纹,直到指尖流血,木渣嵌进伤口里?会不会她动的时候,碰响了箱上的小铜铃,“叮”的一声引来了假老佛爷的人?那些人会不会把木箱锁得更紧,连点风都不让透进去?

再想老佛爷——要是他根本不来,要是丽丽姐拿到的消息是假的,要是这从头到尾就是场骗我们入局的戏,那肖雅期待的婚礼、孙慈订好的机票,不都成了泡影?要是收网时出了错,杨杰带的人没赶过来,假老佛爷的人先掏了枪,竹楼里会不会响起枪声?会不会有子弹擦过肖雅的婚纱,把那些水晶珠子打碎,溅得满地都是,像撒了一地碎玻璃?

风又从竹窗的纱缝里钻进来,先吹过桌角的芒果花残瓣,把最后一片褐边的瓣子吹得打了个转,落在肖雅的婚纱蕾丝上;再吹过她散在肩前的碎发,把那几缕浅棕的发丝吹得贴在她的脸颊,像层细棉;最后才吹到我的脸上,带着罂粟花腻人的甜香——那香像裹了层糖衣的刺,甜得扎人,又混着橡胶林的涩腥,像刚割过的橡胶汁,沾着点土味。风凉得像刚掉下来的泪,顺着我的脸颊往下滑,落在肖雅的发顶,没声,很快就被她的体温烘得没了痕迹。

我抬头看竹楼的顶梁,上面还挂着上次搬喜糖木箱时蹭的红土,在月光下泛着点浅红的光。巡逻兵的脚步声又绕了回来,芒果花的瓣子已经掉完了,怀里的肖雅睡得更沉,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我只能抱着她,等着——等天快亮时,竹楼外会响起的鸡叫;等三天后,肖雅穿着婚纱站在竹楼门口的样子;等一个不知道是能把我们从泥沼里拉出来的救赎,还是会把我们全埋进雷朵红土里的毁灭结局。雷朵的夜啊,怎么就这么长,长到连风都带着泪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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