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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亮透,雷朵集团总部的大堂里还浸在半明半暗的昏沉里。廊灯的暖光像被厚重窗帘榨过似的,只剩几缕虚弱的光丝飘下来,落在深灰色大理石地面上,碎成星星点点的霜白——连石材拼接处的银灰色填缝剂都清晰得能数出棱格,每一块大理石都被打磨得像镜面,映着廊灯的虚影,泛着冷幽幽的寒气。

我攥着楼梯扶手往下走,铁艺扶手上的卷草纹凸起得锋利,蹭得掌心发疼。那道旧伤是上周在码头和赫猜的人对峙时,被弹簧刀划开的,刚结了层浅褐色的硬痂,此刻被花纹蹭开一道细缝,淡红的血珠慢悠悠渗出来,黏在冰凉的金属上,像颗凝固的小红豆。昨夜守在阿明房外的走廊到后半夜,天花板上的半球形监控每隔两秒闪一次红光,那点红亮像只没眼皮的眼,每闪一下,我的心脏就跟着缩紧一分。直到天蒙蒙亮,才敢靠着冰冷的墙眯了会儿,后背的衬衫早被冷汗浸得发僵,贴在皮肤上凉得像敷了块冰,连肩胛骨都透着寒意。

刚拐到一楼大堂,就看见管家张叔站在玄关的雕花拱门旁,正低头跟佣人交代着什么。他穿的那件藏蓝色中山装,早被岁月洗成了发灰的靛蓝,领口磨得发亮,能看见里面浅灰色的衬布,左胸口袋上缝着颗黄铜扣——边缘泛着浅绿的氧化痕迹,是二十年前丽丽姐刚在曼谷唐人街站稳脚跟时送他的。那时丽丽姐刚从金三角逃出来,手里攥着第一笔货的钱,给张叔买了这件中山装,说“张叔,以后这就是家,你是守家人”,这颗扣子就成了“守家的念想”。

他的袖口磨出了参差不齐的毛边,露出里面一截干瘦的手腕,皮肤松垮地贴在骨头上,手背上的皱纹深得能夹住米粒,像老榕树的气根贴在皮肤上。指节因为常年搬东西、修器物有些变形,指甲缝里嵌着点洗不掉的墨渍——是前几天给阿明写“一二三”识字卡片时蹭的。

他手里攥着张泛黄的牛皮纸纸条,纸边卷得像只蜷起来的小虫子,拇指在“头层羊皮”四个字上反复摩挲,指腹的老茧蹭得纸面沙沙响。声音压得像从喉咙里滚出来的气音,刚够对面的佣人听见:“去镇上老李家换,必须是羊颈处的头层皮——就那一块最软和,阿明皮肤嫩,禁不得糙料。”他顿了顿,指尖点了点纸条上的字,语气添了几分郑重,“记住,盯着他鞣,别掺了次等皮,我吃过亏。”

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远处厨房传来的“哐当”声盖过去——是佣人在摆早餐的瓷器,碗碟碰撞的脆响在空旷的大堂里荡开回音,衬得张叔的叮嘱愈发细碎,也愈发透着他对阿明的在意。

两个穿灰布褂子的裁缝忙不迭点头,脑袋垂得快抵到胸口,连呼吸都放轻了半分。他们的褂子是粗纺的,布面磨得发毛,左胸处还沾着块洗不净的浆糊印,想来是上次给佣人补衣服时蹭上的。手里的木柄布尺被磨得光滑发亮,包浆温润,显然用了好些年头,金属卡扣搭在粗布上,随着点头的动作轻轻晃动,蹭出“沙沙”的轻响,节奏细碎得像蚕食桑叶。

其中矮些的那个连忙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磨破边角的牛皮纸本子,又摸出支笔帽松动的圆珠笔——笔尖干涩得厉害,他先在本子空白处划了两下,才在“李记皮铺”四个字上飞快落笔,力道重得让笔尖在纸上戳出细小的墨点,晕成一个个深黑的小星子。他的指关节粗粝,沾着点浅褐色的皮屑,想来是常年握尺量布磨出来的,连握笔的姿势都带着些拘谨,仿佛面前不是管家,而是能决定他们生计的大人物。

我的脚步猛地顿在原地,皮鞋跟蹭过大理石地面,发出极轻的“嗒”声,像被冻住的水滴砸在冰面。指尖下意识蜷成拳,指甲狠狠嵌进掌心那道未愈的旧伤里——上周在码头替丽丽姐挡刀时,被赫猜的人用弹簧刀划开的口子,此刻痂皮被生生抠裂,淡红的血珠顺着指缝慢慢渗出来,黏在指腹的老茧上,凉得发涩。

“镇上”——这两个字像道炸雷在颅腔里炸开,震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每一下都像有根细针在扎着神经。自从上次码头遇袭,丽丽姐下了铁打的死命令:除了花粥、魅姬这些能直接碰核心货仓的成员,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岛。连每日的生鲜采购都由固定供货商驾着贴了集团标识的快艇送货,码头的人脸识别系统比曼谷警署还严——入口处架着三排摄像头,连耳后痣的位置都能精准识别,安保员腰间的枪套敞开着,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水面,稍有异常就会扣动扳机。

张叔能带着人出去,全是沾了阿明的光。在雷朵集团,那个八岁的孩子就是丽丽姐的逆鳞,是她唯一会松口的理由——上次阿明说想吃曼谷的芒果糯米饭,丽丽姐连夜调了直升机去运,连监控都暂时关了半条走廊的。

一个念头像淬了毒的钩子,瞬间勾住我的神经:跟着去!镇上的便民超市永远挤满了买东西的居民,收银台的广播声、小孩的哭闹声、货架碰撞声搅成一团;斜对门的菜市场更是喧闹,卖鱼的吆喝、斩骨头的闷响能盖过任何私语。在那样的地方,哪怕用公用电话传消息,也未必会被察觉——说不定还能找到杨杰安插在镇上的线人。

可这念头刚冒出来,愧疚就像冰水顺着脊椎往下淌,冻得我后颈发麻。张叔在雷朵集团待了快三十年,比丽丽姐在东南亚立足的时间还长。当年丽丽姐刚从金三角逃出来,浑身是伤,是张叔背着她躲在山洞里,嚼野果给她补充体力;后来在曼谷被仇家追杀,是张叔替她挡了一刀,后腰至今留着道五寸长的疤。

他待人从来温和得像午后的阳光。去年我执行任务时从二楼摔下来,摔断了胳膊,是他趁后半夜佣人换班的空当,端着个粗瓷碗来送筒骨汤——汤熬了三个晚上,骨髓都炖化了,浮着层金黄的油花,碗口还包着他那条洗得发白的蓝格子围巾,怕烫着我。他坐在床边的木椅上,看着我用没受伤的手喝汤,枯瘦的手指摩挲着椅边,叹着气说:“袈沙啊,在外讨生活不容易,得顾好自己,命比什么都金贵。”

那汤的暖意仿佛还留在胃里,可此刻我却在盘算着把他当成“盾牌”。指尖攥得更紧了,旧伤的痛感顺着神经往上窜,逼着我清醒——可青姑会的人说不定下午就到,再不动手,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可没有时间犹豫了。丽丽姐昨天晚宴上那句“这几天”像根毒针扎在我心里——“几天”从来不是模糊的时限,在她的字典里,可能是明天清晨的第一班船,甚至是今天下午载着雇佣兵的直升机就会降落在楼顶停机坪。

我几乎能想象出那些人到后的景象:走廊里的旧监控会全部换成带夜视和定向录音的高清款,镜头能捕捉到十米外的口型,麦克风能收录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每个楼层的拐角都会站着敢死队的人,她们穿黑色作战服,腰间别着淬毒的匕首,连眨眼的频率都像设定好的程序;更别说卫生间门口会有人“值守”,美其名曰“保护安全”,实则连我单独多待十秒都会被盘问。到那时,别说传消息,我连趁人不注意抠掉衣领信号器的机会都没有。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进肺里,逼着翻涌的愧疚沉下去。刻意把右脚的皮鞋跟重重磕在大理石地面上,“嗒、嗒”的声响在空旷的大堂里荡开回音,既不至于惊动远处的佣人,又刚好能吸引张叔的注意。我快步走过去,指尖死死抠着掌心的痂皮——那道上周被弹簧刀划开的伤口刚结了层浅褐的硬痂,此刻被指甲嵌出细缝,淡红的血珠渗出来,尖锐的痛感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张叔,您要去镇上?”

张叔回头看见我,眼角的皱纹瞬间挤成了层层叠叠的褶子,像被阳光晒皱的旧纸,连浑浊的眼珠都亮了些,露出点温和的笑。他的声音比刚才交代佣人时软了不止三分,带着长辈对晚辈的疼惜:“袈沙啊,刚守完小少爷?看你眼底的红血丝,都快连成网了,累坏了吧。”他扬了扬手里的纸条,指尖在“头层羊皮”上轻轻点了点,“去给小少爷换点皮料,这孩子打小就怕凉,入秋了,得做件厚实的坎肩裹着。”

说着,他枯瘦的手抬了起来,指节因为常年干活有些变形,指甲缝里还嵌着点给阿明修玩具时蹭的木屑——显然是想拍拍我的胳膊,可手在半空顿了顿,目光扫过我攥紧的拳头,大概是想起了我掌心的伤,又悄悄收了回去,落在自己中山装的纽扣上,轻轻捻了两下。

“正好我也想出去透透气,”我尽量让语气松快些,像真的只是憋坏了想出门,可指尖还在抠着痂皮,痛感顺着神经往上窜,“这几天在楼里待得闷,脑子昏沉沉的,刚才下楼梯都差点踩空。丽姐把阿明交给我,我要是犯困误了事儿,可担不起责任。”我往前凑了半步,刻意压低声音,同时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指尖划过眼底的红血丝,露出一副疲惫又渴望的模样,“您带上我吧,我年轻,能帮着搬搬羊皮卷,省得您和裁缝师傅受累。”

张叔愣了愣,眼睛眨了两下,大概是没想到我会主动要求跟着。他随即摆了摆手,藏蓝色中山装的下摆跟着晃了晃,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衬裤边:“不用不用,你守了一夜,眼皮都快粘在一起了,该回去补觉。我和裁缝师傅两个人够了,老李家离停车的地方近,取了皮料就回来,顶多一个钟头。”他说着,还往阿明房间的方向瞥了一眼,语气里满是体谅,“小少爷刚睡安稳,你歇好了,下午才能更精神地盯着。”

“真没事的张叔,”我连忙往前又挪了半寸,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我们俩能听见,揉太阳穴的动作更重了些,连眉头都皱了起来,“觉啥时候都能补,可要是因为我脑子昏沉出了岔子,丽姐那边我没法交代。出去吹吹冷风正好清醒,您就当带我沾沾小少爷的光,让我透透气呗?”我刻意放软了语气,带着点晚辈撒娇的意味,既符合我“跟着丽丽姐混饭吃”的身份,又能让张叔放下戒心。

正说着,二楼传来“笃笃”的脚步声——不是皮鞋的脆响,是马丁靴踩在实木楼梯上的厚重声响,节奏均匀得像节拍器,每一下都透着不容错辨的凌厉。花粥的身影很快出现在楼梯拐角,她没穿平时常穿的黑色西装,依旧是那套便于行动的作战装束:腰间的黑色皮质枪套是哑光的,边缘的明线被常年握枪的手指磨得发亮,甚至能看见几处细微的起毛,枪套卡扣扣得严丝合缝,隐约能摸到里面伯莱塔92F的轮廓。

黑色作战裤是高弹力的,紧紧贴在腿上,把小腿紧实的肌肉线条勾勒得一清二楚,裤脚利落地塞进马丁靴里,鞋带系成规整的双结,结头被刻意压在鞋舌内侧,没有半分松散的线头。她的头发用黑色发绳束成高马尾,发尾扫过肩背,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眼神里没有半分平日的轻佻,只剩常年处于警戒状态的锐利。

她看见我们,脚步陡然顿在最后一级台阶,目光像淬了冰的探针,在我脸上扫了一圈——先落在我眼底交错的红血丝上,停顿半秒;又往下移,掠过我攥得发白的指节,视线在蹭破皮的掌心停留了一瞬,那里的血珠刚凝结成浅红的痂;最后斜斜瞥了眼阿明房间紧闭的木门,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松开,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模样。

“早去早回,”她的声音淡得像冰面,没有多余的问句,只有陈述句的冷硬,“别耽误了给小少爷做坎肩。”尾音刚落,她便转身往厨房走,马丁靴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笃、笃”的声响,像小锤子敲在我心尖上,每一下都带着掌控一切的压迫感,连空气都跟着沉了几分。

张叔明显松了口气,肩膀不自觉地塌下来半寸,抬手用袖口擦了擦鬓角不存在的汗,冲我摆了摆手:“那走吧,跟紧点,别乱逛。镇上鱼龙混杂,有不少赫猜的眼线,别惹麻烦。”他特意加重了“赫猜”两个字,眼里闪过一丝警惕——显然还记得码头那场差点要命的火并。

“哎,知道了张叔。”我连忙应着,声音刻意放得乖巧,脚步跟上他的节奏,目光扫过玄关处的青铜狮首,狮口衔着的灯柱还没亮,泛着冷硬的金属光。

刚走出总部大门,清晨的风就像无数根细针,裹着湄公河的水汽往脸上扎——那水汽里混着码头特有的咸腥味,有鱼内脏的腥气,还有渔船柴油发动机的浊味,顺着领口往脖子里钻,凉得刺骨。远处的码头上,几艘小渔船正突突地往外开,马达声闷闷的,像远处的闷雷,在空旷的晨雾里荡开。

停在门口的是辆黑色的丰田越野车,车身蒙着层薄灰,车门把手处有几道深浅不一的划痕,显然是常年跑山路留下的。车窗贴着最深色的防爆膜,从外面看进去一片漆黑,从里面往外瞧,也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子,刚好能挡住外人的视线。

拉开车门时,一股冰凉的皮革味扑面而来,座椅被夜露浸得发寒,寒气顺着牛仔裤往上窜,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指尖碰到车门内侧的扶手,上面还留着前几任使用者磨出的包浆。两个裁缝早已坐了进去,矮个的在副驾,双手拘谨地放在膝盖上,布尺搭在腿间;高个的在后排靠窗,缩着肩膀,眼睛盯着窗外掠过的椰林,没人说话,车厢里静得可怕。

车轮碾过门口的碎石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每一次颠簸都让座椅跟着晃,那声响在密闭的车厢里反复回荡,衬得愈发压抑。空气中除了皮革味,还飘着裁缝身上淡淡的浆糊味,是他们补衣服时蹭上的,混在一起格外沉闷。

我靠在后排座椅上,假装看窗外掠过的椰林——那些椰树的叶子上还挂着晨露,阳光透过叶缝洒下来,碎成点点光斑,可我的余光却死死盯着前排张叔的背影。他正低头看着手里的纸条,指尖的老茧在“李记皮铺”四个字上轻轻敲着,节奏缓慢,像在盘算着什么。他的指节因为常年干活有些变形,食指的关节处有块凸起的老茧,是握笔写东西磨出来的;指甲缝里还嵌着点洗不掉的淡黑墨渍——那是上周给阿明写“一二三四”识字卡片时,钢笔漏墨蹭上的,当时他还笑着说“老了,手都拿不稳笔了”。

他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了我计划里不得不牺牲的“棋子”。愧疚像无数根细针,扎得我心口发疼,喉咙发紧,眼眶也跟着发烫——我仿佛又看见他端着筒骨汤走进我房间时,佝偻的背影,听见他说“命比什么都金贵”的温和语气。

可下一秒,丁家旺倒在码头的画面猛地撞进脑子里:他后背插着赫猜的弹簧刀,刀柄露在外面,血顺着衬衫往下淌,染红了青石板;他抓着我的胳膊,嘴角淌着血沫,眼神却亮得惊人,断断续续地说“袈沙……照顾好自己……为了祖国”;还有卷宗里那七个被红框圈住的卧底代号,每一个都代表着一条没来得及回家的命。

我狠狠攥紧了拳头,掌心的痂皮被抠裂,淡红的血珠渗出来,黏在指缝里,尖锐的痛感让我强行压下愧疚。对不起张叔,只能委屈你这一次了。等摧毁了雷朵集团,等青姑会的毒网被扯破,我一定给你立块碑,把你守了三十年的“家”,还给真正干净的阳光。

车在蜿蜒的山路和沿海公路上颠簸了整整四十分钟,才终于驶入镇上的核心区。昨夜的夜雨把青石板路浸得油亮,像铺了一层深色的绸缎,路面的水洼里映着两旁铺子的招牌影子,随着车辙晃出细碎的波纹。沿街的商铺刚陆续开门,生锈的卷闸门被拉起时发出“哗啦——吱呀”的声响,有的轨道卡滞,还得店主用肩膀顶两下才肯动,那动静混着早点摊铁锅里“滋滋”的煎油声——是猪油煎油条的香气,顺着风飘进车窗,勾得人胃里发空。街角卖菜的大妈已经支起了竹筐,扯着嗓子吆喝:“新鲜的空心菜!带露水的!三块钱一把!”,声音亮得能盖过远处摩托车的鸣笛。

张叔把车停在一家挂着“便民超市”招牌的老店门口。那招牌是木质的,表面刷的红漆掉了大半,露出底下浅黄的木头纹路,还有几处被虫蛀出的细小孔洞,边缘的木刺翘了起来。招牌右侧贴着张泛黄的“话费代缴”海报,边角卷成了圆筒状,上面的字迹被日晒雨淋得模糊,只能看清“移动\/联通”几个字,海报下方还沾着块暗褐色的油污,不知是哪次溅上的酱油。

他拉上手刹,回头对我们说,声音里带着点熟稔的随意:“你们先在这儿等会儿,我去找老伙计拿点东西——他在超市后门的仓库看货,顺便给阿明带点芒果干,要那种无核的,这孩子不爱吐核,上次卡了喉咙还哭了半天。”说着,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零钱,推门下了车。

我的心脏猛地“咚咚”跳起来,撞得肋骨发疼,指尖瞬间攥紧——机会来了!超市的玻璃门被进出的人推得“哐当”响,里面人影攒动:收银台的电子广播正用机械的女声重复着“鸡蛋特价,三块五一斤,每人限购两斤”,声音里带着电流的杂音;一个穿粉色碎花裙的小女孩正抱着妈妈的腿哭闹,嗓门尖利:“我要吃草莓棒棒糖!你不给我买我就不走!”;货架尽头,两个小伙子在拿方便面,手没扶稳,几盒红烧牛肉面“哗啦”一声掉在地上,面饼碎在包装里的声响都清晰可闻。各种声音搅成一团,像天然的屏障,刚好能盖住任何细微的动静。

我连忙点头,嘴角扯出一抹刻意的乖巧笑容,声音放得软和:“张叔您去吧,我们就在这儿等着,保证不乱动,看好东西。”说话时,我眼角的余光扫过两个裁缝,他们正盯着车窗外的早点摊,显然对里面的热闹没兴趣。

张叔刚掀开超市的布帘走进去,我立刻转头对两个裁缝笑了笑——那笑意肯定有些僵硬,脸颊的肌肉都绷得发紧。我抬起手指了指超市东侧的方向,声音压得低了些:“我去趟洗手间,马上回来,就几分钟,你们稍等。”没等他们反应过来——矮个裁缝刚要张嘴问什么,我已经推开车门下了车,脚步放得极轻,黑色皮鞋踩在超市门口的防滑地垫上,几乎没发出声音,只有鞋底蹭过橡胶纹路的细碎触感。

钻进超市的瞬间,各种气味混杂着涌过来:零食货架的薯片咸香、糖果柜的甜腻、蔬菜区的清新鲜活,还有角落里冰柜飘出的冷气。我刻意放慢脚步,假装在看货架上的饼干,目光却像探照灯似的飞快扫过四周——收银台斜上方果然立着个公用电话亭,红色的塑料机身早就褪成了浅粉色,斑驳的掉漆处露出底下的白痕,像被蹭掉的皮肤。听筒用一根磨得发亮的黑色线绳挂着,线绳上有几处细微的裂纹,显然用了好些年头。电话亭侧面贴着张卷边的白纸条,上面的字迹是用圆珠笔写的,已经模糊:“投币通话,每分钟一元”,“元”字的最后一笔缺了块,纸条边角还沾着半干的水渍。

更关键的是,电话亭正对着调料货架的死角——货架上摆满了酱油瓶、醋坛和辣椒粉罐子,刚好挡住了天花板的监控摄像头。我抬眼扫了眼摄像头的位置,它在收银台的斜上方,镜头对着超市中央的通道,只能拍到电话亭的侧面,根本照不到里面的人。

我悄悄摸出兜里仅有的三枚硬币,是上次帮佣人搬五十斤装的面粉时,张叔塞给我的“零花钱”——都是一块钱的硬币,边缘被磨得光滑圆润,没有了棱角,还带着我体温的暖意。指尖因为极度紧张而发颤,一枚硬币“叮当”一声从指缝滑落,在光滑的瓷砖地板上滚了起来,顺着地板砖的缝隙往调料货架底下钻。

我连忙弯腰去捡,后背的衬衫因为这个动作绷得发紧,能感觉到后腰的汗渍已经把布料浸得发僵。眼睛却死死盯着超市门口:两个裁缝还坐在车里,脑袋凑在一起低声聊着什么,手指比划着羊皮的尺寸,大概在盘算用料多少;超市后门的方向,张叔的身影晃了晃——他手里拎着个布包,正跟着一个穿蓝色工装的男人往里走,应该是他的老伙计,两人说着话,很快消失在仓库的布帘后。

我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的空气带着超市里混杂的薯片咸香与冰柜冷气,却压不住狂跳的心脏。指尖攥着听筒,掌心的冷汗蹭在泛黄的塑料表面,留下一圈清晰的湿痕,连听筒上磨得发亮的防滑纹路都浸得发黏。我没有丝毫犹豫,指尖带着肌肉记忆往按键上落——那串号码早已刻进骨子里,1-3-8-xxxx-5-7-2-9,每个数字按下去时,按键的回弹触感都像在敲我的神经,生怕按错一个数,就错过了这唯一的机会。这是杨杰的备用号,只有我们五个核心卧底知晓,信号经过三重加密,连运营商后台都查不到通话记录。

“喂?”

电话那头传来杨杰的声音,带着刚从睡梦中惊醒的沙哑,喉结滚动时的摩擦音透过听筒传来,还裹着背景里隐约的电流“滋滋”声——信号果然受超市的电磁干扰,音质发飘。可下一秒,那沙哑就像被冰水浇过,瞬间绷紧了:“袈沙?是你?信号怎么这么差?你那边是不是出事了?”他的语速陡然加快,尾音里藏着抑制不住的急切,我甚至能想象出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抓过床头笔和本子的模样。

“杨队,没时间解释了!”我用掌心死死捂住听筒下半截,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将声音压得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气音,每一个字都绷得发紧,生怕被旁边货架旁拿调料的大妈听见,“幕后老板,丽丽姐,真名叫黛珂丽!黛——珂——丽!”我刻意把三个字咬得极重,哪怕信号失真,也得让他听清这关键名字,舌尖抵着齿缝,连呼吸都屏住了半秒。

电话那头陷入了死寂,只有电流声“滋滋”地响,像无数只蚂蚁在爬。这沉默不过一两秒,却长得像一个世纪。紧接着,传来“哗啦”一声——像是本子被碰掉在地上,随即就是急促的呼吸声,还有笔尖在纸上飞快划过的“沙沙”声,力道重得几乎要戳破纸页:“你说什么?黛珂丽?”杨杰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颤,还有一丝压抑的激动,“是那个三年前国际刑警组织发红色通缉令,悬赏五百万美金的湄公河贩毒案主谋?那个传闻在金三角有私人武装的‘毒玫瑰’?”

“对!”我几乎是低吼出声,又立刻捂住嘴,将音量拽回气音,眼睛死死钉在超市门口——穿碎花裙的小孩还在哭闹,两个裁缝终于下了车,正凑在早点摊前问油条价格。我飞快地扫了眼天花板的监控,镜头正对着通道,果然照不到我这边,才敢继续往下说,语速快得像机关枪:“她有十三人女子敢死队!全是在金三角雨林里滚出来的,从小练格斗,匕首能掷中十米外的苹果,还得正中果核!近身格斗的肘击能碎三公分厚的木板,一个人撂倒三个成年壮汉跟玩似的!”

“还有五十人雇佣兵!”我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疼,指尖的汗顺着听筒往下淌,“二十五个白人是海豹突击队退役的,胳膊上的弹痕能排着数,参加过阿富汗战争,手里的m4A1改了战术导轨,能挂夜视仪和榴弹发射器!二十五个黑人是刚果金战场下来的,徒手能拧断人的脖子,枪比吃饭的碗还亲!剩下的黄种人全是韩日特战旅退役的,情报刺探、格斗术全是顶尖的!装备比不少国家的正规军还精良,连便携式火箭筒都是At4的改进款,拆了能塞进背包!”

最后,我几乎是咬着牙说出那句最惊悚的话,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最可怕的是青姑会!那个杀了人连指纹都留不下,FbI追了十三年的青姑会!是她的!丽丽姐,黛珂丽,她就是青姑!”

“青姑……”

杨杰的声音像被砂纸狠狠磨过,尾音抖得几乎破音,那难以置信的震惊里裹着一丝压抑到极致的激动,仿佛喉咙里堵着滚烫的铁球,连呼吸都变得粗重。我能透过听筒听见他急促的喘息声,还有笔尖重重戳在纸上的“笃”声——想必是情急之下没拿稳笔,“我们追了十三年的青姑?从曼谷唐人街灭门案到东京政客‘意外’坠楼,查了七任负责人、牺牲三个卧底都没摸到影子的青姑,是她?”

“千真万确!”我牙关紧咬,下颌线绷得发疼,嘴唇死死贴在泛潮的听筒上,连齿缝里都挤出寒气。为了让他听清,每个字都像从胸腔里砸出来的,“前天凌晨三点,她带我和魅姬去了泰缅边境的雾雨林——就是那片终年飘着瘴气、GpS都失灵的林子!和穆湖交易,那老东西在湄公河沿岸盘踞了二十年,手里的武装货船能架机关枪,是东南亚贩毒圈的‘地下皇帝’!”

我飞快地扫了眼超市门口,矮个裁缝正往这边瞥,吓得我立刻压低声音,气音里裹着冷汗:“他有个亲儿子叫赫猜,上次码头火并时,手里的弹簧刀还沾着我们卧底的血;干儿子莱塔是个疯子,专干绑票撕票的脏活,去年清迈缉毒警的女儿就是被他绑走的!”

“交易的是80公斤海洛因,”我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涩,指尖的汗顺着听筒往下淌,“用黑色防水布裹了三层,布上还刷了防狗鼻的药剂,藏在老榕树的树洞里——那树得三个人合抱,树洞被藤蔓遮得严严实实,要不是穆湖的人引路,根本找不到!”

“可那老东西想黑吃黑!”我几乎要咬碎后槽牙,眼前晃过阿明被绑在树干上的模样——孩子的脸惨白,胳膊上还留着勒痕,“他提前派人去悉尼绑了阿明,把孩子的照片摔在黛珂丽面前,逼她交出货和整条运输线的坐标!”

“我们当场火并了!”声音里的颤音藏不住,枪林弹雨的轰鸣仿佛又炸在耳边,“魅姬用手枪掩护我去救阿明,胳膊被流弹擦过,血顺着黑色作战服往下淌,把袖子都染红了!我抢了赫猜的刀,割断阿明手上的绳子,黛珂丽带着人殿后,打了整整二十分钟才突围!现在阿明和那批毒品都在总部,毒品锁在地下三层的保险库,指纹虹膜双验证!”

每说一个字,后背就涌出一层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淌,把衬衫的后腰处浸得发潮,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凉得像冰。超市里的喧闹声不知何时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穿碎花裙的小孩哭闹声、收银台的广播声、货架碰撞声,全成了遥远的嗡鸣,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地撞在耳膜上,重得像要砸破肋骨,还有杨杰急促的呼吸声在听筒里来回荡,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紧绷的震颤。

“冷静点,袈沙。”

杨杰的声音突然稳了下来,像被冰水浇过的火焰,瞬间压下所有激动,只剩下命令式的冷静。我能听见他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的“哒哒”声,应该是在实时记录关键信息,背景里还传来椅子拖动的轻响,想必是已经起身要往局里赶,“你现在安全吗?周围有没有人盯着?有没有暴露的迹象?”

“没有,”我飞快地答,眼睛死死钉在超市门口——两个裁缝终于买完油条,正靠在车边啃,没往这边看,“我在超市电话亭,监控照不到,没人发现。”

“好,”杨杰的语速放缓,却带着千钧之力,每个字都砸得人清醒,“这些信息太关键了,比我们过去三年查的都多。我马上回局里跟领导汇报,连夜对接国际刑警和泰缅警方,你千万保护好自己,别轻举妄动。”他顿了顿,声音里添了几分恳切,“等我们部署好,会给你发信号,记住,你的命比任何情报都重要,不许冒险。”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眼角的余光突然扫到超市玻璃门外闪过一道灰色残影——速度快得像掠过大堂的猫,却带着淬毒般的阴鸷。我下意识绷紧脊背,视线飞快黏过去:那人穿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夹克,领口磨出毛边,边缘卷成了不规则的弧度,一看就是穿了好几年的旧物;头上扣着顶黑色鸭舌帽,帽檐压得极低,几乎遮住了整个眉眼,只露出一截削瘦的下颌,线条冷硬得像块冰雕。

可最让我头皮发麻的是他露在外面的眼睛——那双眼藏在帽檐阴影里,瞳孔缩得像针尖,没有半分温度,正死死盯着电话亭的方向,目光像淬了冰的手术刀,仿佛要把我戳穿。更致命的是,他的左手袖口往上卷了半寸,露出小臂内侧一小截纹身:一朵黑玫瑰缠在蛇身上,花瓣尖带着倒刺,蛇信子吐得凌厉,和我在总部档案室偷翻的绝密卷宗里,青姑会成员的标志性纹身分毫不差!

是丽丽姐的“眼睛”!那些潜伏在暗处、专门盯梢异己的青姑会成员,竟然跟来了!

我的心脏瞬间像被一只冰冷的铁钳攥住,猛地停跳半拍,血液仿佛在血管里冻成了冰,指尖瞬间凉得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呼吸陡然停滞,喉咙里像卡着块烧红的铁,连咽唾沫的力气都没了。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我猛地松手,听筒“哐当”一声砸在电话亭的金属机身上,发出刺耳的脆响,三枚硬币“叮铃哐啷”从退币口滚出来,在光滑的瓷砖地上蹦跳着散开,一枚滚到了调料货架底下,一枚撞在酱油瓶上,发出细碎的回响。

我不敢有半秒停顿,猛地转身,后背几乎贴在电话亭的塑料壁上,手忙脚乱地伸向旁边的零食货架——指尖刚碰到一包苏打饼干的包装袋,塑料摩擦的“沙沙”声还没散去,身后就传来张叔熟悉的声音,带着点熟稔的笑意:“袈沙?你在这儿啊,我找你半天了,还以为你在超市里迷路了。”

我僵硬地回过头,看见张叔正和一个穿蓝色工装的老伙计并肩走过来。老伙计的工装裤膝盖处磨破了个不规则的洞,露出里面浅灰色的秋裤,裤脚沾着点泥渍,手里拎着个牛皮纸包,袋口露出半片金黄的芒果干,散发着淡淡的甜香。张叔手里则拎着个藏蓝色布包,布料被撑得鼓鼓囊囊,边角处印着点浅褐色的痕迹,像是装了重物蹭到的。

两人笑得一脸熟稔,老伙计抬起粗糙的手掌,重重拍了拍张叔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张叔的中山装都晃了晃:“下次来提前说一声,我给你留着刚烤的椰子糕,就是阿明上次吃了说‘甜滋滋’的那种,还热乎着呢。”

张叔笑着摆手,眼角的皱纹挤成了褶子:“那可太麻烦你了,这孩子嘴挑,就爱你烤的那口。”说话时,他的目光扫过我攥着饼干的手,又落在我发白的脸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是察觉到了不对劲。

我强扯出一抹笑,指尖的饼干包装袋被攥得发皱,连指节都泛了白——余光里,那个灰夹克身影还站在超市斜对面的电线杆旁,帽檐依旧压得很低,可那道冰冷的视线,却像针似的扎在我背上,让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我几乎是踉跄着迎上去,脚步像踩在泡软的棉花上,膝盖发虚得差点撞在旁边的零食货架角,指尖慌乱中碰掉了一盒口香糖,“哗啦”一声散在瓷砖地上,却顾不上捡。我刻意拔高了声音,带着刻意的慌乱,尾音发颤得比平时高了半个调门,在超市的喧闹里炸开:“张叔,您可算出来了!我刚找洗手间找了半天,这超市绕得跟迷宫似的,差点晕头转向找不到出口!”

说话的同时,我的眼角余光像探照灯似的飞快扫过超市门外——那个灰夹克还站在电线杆旁,帽檐下的目光在我和张叔之间转了一圈,先落在我发白的脸、攥紧的拳头,又滑到张叔手里鼓囊囊的布包上,眉头几不可察地拧成个川字,像是在掂量我们的关系。不过两秒,他便收回目光,转身走进了早市的人群里,脚步轻得像猫爪踩过棉花,没发出半点声响,很快就钻进了早点摊腾起的白汽里——那白汽混着炸油条的油香和豆浆的热气,瞬间把他的影子吞得干干净净,连衣角都没留下。

张叔被我的举动弄得一愣,脸上的笑意瞬间淡了,眉头皱成个疙瘩。他往前凑了半步,枯瘦的手指带着常年干活磨出的薄茧,下意识地伸过来想探我的额头,指尖刚碰到我皮肤就猛地缩回去,像触到了冰,声音里满是关切:“怎么了?脸色白得跟纸似的,额头凉飕飕的,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事没事!”我连忙摆手,手腕晃得太急,袖口蹭过货架的金属边框,发出“叮”的轻响。我强迫自己扯出一抹笑,可脸颊的肌肉绷得发僵,连嘴角都扯不开弧度。指尖冰凉得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攥着裤缝的手能感觉到布料被冷汗浸得发潮,连碰着自己的皮肤都觉得刺骨:“可能是没吃早饭,有点低血糖,头稍微晕了下。我们赶紧回去吧,别耽误了给小少爷做坎肩,羊皮放久了该凉透了。”我说得语速飞快,生怕多待一秒,那股从后背冒上来的寒意就会把我冻僵。

回去的路上,我靠在越野车的后座车窗上,玻璃的寒气透过衬衫渗进来,却压不住心里的慌乱。脑子里一片空白,像被人用木棍敲了后脑勺,嗡嗡作响——刚才和杨杰通话的每一个字、灰夹克那双淬了冰的眼睛、张叔关切的眼神,搅成一团乱麻,理不出半点头绪。

刚才那一眼,我敢肯定是青姑会的人。卷宗里关于“青姑会成员特征”的描述瞬间撞进脑子里:“眼神如鹰隼,行动似鬼魅,多着便装,隐蔽性极强”。那人的眼神太吓人了,没有半分烟火气,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冷,像在看一个待宰的猎物,和卷宗里附的目击者证词“见其眼如见死神”一模一样。

他肯定看到我打电话了。说不定连我按号码的动作、捂听筒的姿势都被他记了下来,甚至能透过超市的玻璃门,看清我脸上的紧张。只是张叔刚好和老伙计笑着走出来,他摸不清我和这个“在雷朵待了三十年的老管家”是什么关系——是同伙?还是我在利用张叔做掩护?他怕贸然动手打草惊蛇,才暂时按捺住了。

可他绝不会就这么算了。说不定此刻,他已经用藏在袖口的微型对讲机把消息传出去了——那种对讲机是青姑会的专用款,信号加密,连警方的监听设备都抓不到痕迹。丽丽姐现在说不定已经收到了“超市有人用公用电话,疑似与张叔有关”的消息,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恐怕已经盯上了我们回程的车。

我悄悄抬眼瞥了眼前排的张叔,他正和副驾的裁缝聊得起劲,说的是阿明小时候爱吃的椰子糕,声音温和得像午后的阳光。可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如果丽丽姐真的起了疑心,张叔这个“和我同去镇上、出现在电话亭附近”的人,一定会第一个被盯上。愧疚和恐惧像两条毒蛇,缠得我心口发疼,指尖又不自觉地抠进了掌心的旧伤里,血珠渗出来,黏在指缝里,又苦又涩。

张叔还在旁边和副驾的裁缝聊着羊皮的质地,声音温和得像午后晒透的棉絮,裹着点怀旧的暖意:“老李家的皮料就是好,二十年前我给丽姐做过冬的皮手套,用的就是他家羊颈处的头层皮,软得能塞进衣兜,戴了三年都没磨破一点皮。”他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着,像是在回忆当年的光景,“这次给阿明做坎肩,特意嘱咐老李多鞣三遍,加些蜂蜡,这样贴身穿才不凉,洗了也不容易发硬。”

裁缝连连点头,手里的布尺无意识地摩挲着,嘴里应和着“那是那是,李记的手艺在镇上是头一份”。可这些话钻进我耳朵里,却像淬了毒的催命符咒,每个字都带着尖刺,扎得我心尖发疼。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的旧伤,痂皮裂开的刺痛顺着神经往上窜,却压不住心口的闷疼——那疼里裹着愧疚,像浸了水的棉花,沉得喘不过气。对不起,张叔,这次……真的连累你了。我闭紧眼,睫毛颤得厉害,不敢再看他佝偻的背影,怕眼里的慌乱会泄露半分。

越野车刚驶过总部门口的青铜狮首,轮胎碾过石板路的“咯吱”声突然变得刺耳——平时守在狮首旁、偶尔会点头问好的八个保镖,此刻竟全站成了两排,像八根焊在地上的钢柱。他们穿的黑色西装熨得没有一丝褶皱,领口的白衬衫扣得严丝合缝,连第二颗纽扣都没松开,后背挺得笔直,双腿并拢如钉在地上,眼神平视前方,却像淬了冰的刀子,扫过车身时带着不加掩饰的审视。

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他们的枪套——全是哑光黑的皮质,卡扣完全打开,露出里面伯莱塔92F的黑色枪身,枪口虽朝下对着地面,却像有无数道寒气往上冒,透着逼人的杀气。

车刚停稳,我推开车门的瞬间,一股寒意顺着裤腿往上窜。大堂里的水晶灯没开,往常那盏能映出人影的巨型吊灯此刻黑沉沉地悬着,像蛰伏的巨兽。只有角落里的两座银质烛台亮着,十二根蜂蜡蜡烛烧得“噼啪”响,火苗歪歪扭扭地舔着空气,时而窜高半寸,时而矮下去,把深棕色的墙壁映得忽明忽暗。墙上的影子被拉得老长,随着火苗晃动,像无数只张牙舞爪的鬼魅,指尖都快要碰到我们的脚边。

丽丽姐就坐在主位的紫檀木沙发上,那沙发是整块木料雕的,扶手处的缠枝莲纹打磨得光滑发亮。她穿那件酒红色丝绒旗袍,料子是重磅的,在烛光下泛着暗哑的光泽,领口的暗金缠枝莲纹每一道纹路都嵌着细碎的光——是真金线绣的,针脚密得要眯起眼才能看见。

她指尖夹着根细长的薄荷烟,烟身泛着银白,烟灰积了半寸长,她却没弹,任由它悬着,烟灰边缘微微发颤。烟雾袅袅升起,像一层薄纱,模糊了她的表情,只露出绷得像拉满弓弦的嘴角,连颈侧的筋络都因为用力而隐约可见。

锁骨处的蛇头项链格外扎眼,蛇身细如蛛丝,贴在丝绒旗袍上,嵌在蛇眼的鸽血红玛瑙在烛光下晃了晃,像两滴凝住的血,连纹路都清晰得像在微微搏动。她没看我们,只是盯着烛火,可周身的气场却像凝固的冰,压得人连呼吸都不敢重半分。

“丽姐,我们回来了,羊皮给小少爷……”张叔的脚步刚迈出去半尺,布包的棉麻系带还攥在指节发皱的手里,没等靠近沙发,两道黑影突然从大堂立柱后窜了出来——是守在门口的两个保镖,动作快得像扑食的猎豹,瞬间欺近张叔身后。

冰凉的金属枪口“咔哒”一声抵住了他的后腰,那声响不是枪身撞在衣服上的闷响,是保险栓被拉开的脆响,尖锐得像针,扎得人后颈发麻。张叔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脚步钉在原地,连手指都忘了松开布包的系带,整个人僵得像尊被冻住的石像。

下一秒,手里的布包“啪”地砸在大理石地上,力道重得让包口的系带崩开。里面的羊皮卷是用牛皮纸裹着的,滚出来时发出“咕噜噜”的声响,纸皮蹭破了边角,露出里面雪白的皮料——那是李记精心鞣制的羊颈皮,原本软得能攥成一团,此刻却沾了满地灰渍,几道黑印子格外刺目。更揪心的是,一包芒果干从布包夹层滑了出来,透明塑料袋摔在地上裂成两半,金黄色的果肉撒出来,有的滚到了保镖的黑色皮鞋边,有的沾了灰尘,像颗颗失了光泽的碎金,正是张叔特意给阿明带的无核款。

张叔缓缓转过头,脖颈转动时发出极轻的“咯吱”声,像是关节都僵住了。他看着沙发上的丽丽姐,眼里的温和瞬间被错愕填满,瞳孔微微放大,眼角的皱纹都绷直了,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丽姐?这……这是怎么回事?我就是去镇上换了羊皮,顺路给阿明带了点芒果干,他昨天还念叨着想吃……”最后几个字磕巴得厉害,尾音里全是藏不住的慌乱。

丽丽姐没说话,只是缓缓抬起夹着烟的手,指尖微微倾斜,烟灰“簌簌”落在旗袍领口的暗金缠枝莲纹上,烫出两个细小的黑印,她却像没察觉似的。一口淡青色的烟圈从她唇间吐出来,在烛光下先是圆圆的一团,很快被气流扯成薄纱,掠过她嘴角紧绷的弧度,慢慢散在空气里。

她的目光终于从烛火上移开,像两束淬了毒的冰针,直直扫过我们——先落在张叔发白的脸、攥紧的空拳,再滑到我藏在身后的手(指尖还沾着未干的血痂),最后定格在两个裁缝瑟缩的肩膀上。每扫过一个人,那人就忍不住打个寒颤,连呼吸都跟着放轻,大堂里只剩下烛火“噼啪”的燃烧声,衬得这目光愈发锐利,仿佛要把人皮肉下的心思都剖出来。

“今天去镇上,谁用了超市的公用电话?”

她的声音不高,是从喉咙里滚出来的,带着烟嗓的沙哑,却比冰还冷,每一个字都像砸在光滑的大理石地上,反弹的回音刺得人耳膜发疼,瞬间就压过了烛火的轻响。

两个裁缝的脸瞬间褪成纸色,比墙上的烛台底座还要白。矮个裁缝手里的木柄布尺“啪嗒”掉在地上,布尺的金属卡扣撞在瓷砖上,发出细碎的回响。他慌忙弯腰去捡,膝盖却控制不住地打颤,手在地上摸了半天都没碰到布尺,只能结结巴巴地摆手,掌心的汗把粗布褂子都浸湿了:“没、没有丽姐!我们、我们就在车边等,连超市的布帘都没碰过!真、真的!”

高个裁缝也跟着点头,脑袋埋得快抵到胸口,肩膀抖得像筛糠,声音细得像蚊子振翅:“是、是啊丽姐!我们一直在看车,还跟早点摊的老板聊了两句油条价,真没进超市!”他说着,还偷偷瞟了眼张叔,眼里满是惊恐——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枪口和质问吓懵了。

烛火被两人说话的气流拂得晃了晃,墙上的影子跟着扭曲、拉长,像只张着爪的手,正缓缓往张叔脚边探去。

丽丽姐的目光像慢镜头般挪到张叔身上,先在他发白的脸、攥紧的空拳上转了圈,最后定格在他胸口那颗褪色的铜扣上——那是她当年送的“守家念想”。她指尖摩挲着蛇头项链的玛瑙眼,鸽血红的宝石在烛光下泛着妖异的光,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极淡的笑。那笑意没达眼底半分,反而像淬了冰的刀锋,裹着浓浓的血腥味,连声音都凉得发涩:“张叔,跟着我快三十年了。从金三角的山洞躲追杀,到曼谷唐人街开第一家货仓,再到这栋楼落地,你什么风浪没见过?该知道撒谎的下场,不用我再教你吧?”

张叔的脸色“唰”地褪成惨白,比烛台底座的白瓷还晃眼,连耳尖都透着青白色。嘴唇翕动了半天,才挤出零碎的字,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残叶:“丽姐,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打电话啊!”他的指节泛白,死死攥着中山装的衣角,本就发皱的布料被扯出几道深褶,连腋下的缝线都绷得发紧。

“我就是去找老伙计拿点东西,”他慌忙补充,眼神里全是慌乱,像受惊后无处躲藏的兔子,可更多的是翻涌的委屈,几乎要从眼眶里溢出来,“在仓库里跟他聊了二十分钟,全说的是他儿子结婚的事,根本没靠近超市的电话亭!”他的膝盖微微发软,若不是身后的枪口抵着后腰,怕是早站不稳了,只能死死盯着丽丽姐,声音里带着哀求:“丽姐,你信我啊!我跟着你三十年,阿明都是我抱大的,怎么可能背叛你?”

烛火突然晃了一下,墙上的影子扭曲着扫过张叔的脚边,更衬得他身形单薄。我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裹着冰碴的铁手死死攥住,疼得我瞬间屏住呼吸,喉咙里像卡着块烧红的铁,连唾沫都咽不下去。

我站在人群最后,刻意把后背贴在冰冷的墙面上,头埋得极低,用额前的碎发遮住大半张脸——不敢抬头,怕看见张叔眼里的委屈和不解:那可是去年我摔断胳膊时,趁夜躲着监控给我端筒骨汤的张叔;是看见我掌心带伤,连拍都不敢拍我胳膊的张叔。更怕丽丽姐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扫过来,从我的低垂的眼睫、紧绷的下颌线里揪出破绽——她的目光太利了,像手术刀,能剖开人藏在皮肉下的心思。

指尖无意识地往掌心抠,指甲狠狠嵌进上周被弹簧刀划开的旧伤里,刚结的痂皮“咔嚓”裂开细缝,淡红的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黑色西裤上,晕开一小点暗红,像颗凝固的血痣,触目惊心。那痛感尖锐得钻心,却让我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不能慌,哪怕心脏快跳碎了,也得站得像根没感情的柱子。

“没打?”

丽丽姐突然笑了,那笑声不是从喉咙里滚出来的,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细碎又尖锐,像生锈的指甲刮过玻璃,刺得人耳膜发疼。她捏着烟的手指微微倾斜,烟灰“簌簌”落在酒红色丝绒旗袍上,烫出一个焦黑的小印子,布料微微蜷缩,她却像没察觉似的,指尖反而重重敲了敲紫檀木沙发扶手——“笃”的一声闷响,像锤子砸在每个人心上。

“我的人看见你从超市出来时,电话亭的听筒还歪在机身上,退币口的三枚硬币滚在地上,连弯腰捡都没捡。”她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冰锥,死死钉在张叔脸上,“张叔,我给你的信任还少吗?你儿子在伦敦读金融,每年的学费、住宿费都是我直接打去账户,连他去年要的限量款手表,我都让人从瑞士带回来;你老伴儿前年得肺癌,是我请了美国的私人医生来做手术,住的VIp病房一天就要八千块;你说老家的房子漏雨,我第二天就让人打了十万块过去翻修。”

她顿了顿,嘴角的嘲讽更浓了,连眼尾的细纹都透着狠戾:“你想要的,我哪样没给你?穿的中山装是定制的,吃的米是泰国香米,连你随身带的老花镜都是蔡司的。为什么要背叛我?”

话音刚落,她猛地抬手,烟蒂被狠狠按在沙发扶手的雕花上,火星“滋”地一声熄灭,留下个焦黑的印子。“说!给谁打的电话?是赫猜的人,想卖我的消息换钱?还是警方的线人,等着端我的老巢?”

张叔的身体猛地晃了晃,膝盖一软,差点栽倒在地。两个保镖立刻上前架住他的胳膊,力道大得捏得他骨头发疼,可冰凉的枪口依旧死死抵在他后腰,连半分松动都没有。他看着丽丽姐,眼里的慌乱像退潮的水,慢慢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绝望,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了整夜,每一个字都带着颤音:“丽姐,我真的没有……我老伙计可以作证!他跟我待在仓库里整整二十分钟,聊的全是他儿子下个月结婚的彩礼,一步都没离开过我身边!”

他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拼命挣扎着想去指门口,却被保镖按得动弹不得,只能徒劳地嘶吼:“你问他!你问他啊!他能证明我的清白!”

“作证?”

丽丽姐嗤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不屑,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抬手打了个响指,指尖的裸色甲油在烛光下泛着冷光。很快,两个穿黑色作战服的保镖拖着一个人从走廊尽头走了进来——正是张叔的老伙计。

那男人被拖在地上,工装裤的膝盖处磨破了大洞,露出里面渗着血的皮肉。脸上的淤青紫得发黑,颧骨处肿起一块,像塞了个乒乓球;嘴角淌着的血已经凝成暗红的痂,说话时还往下掉血渣;左边眼眶肿得像个熟透的桃子,只能眯着一条缝看人,眼白里布满了细密的红血丝。他的头发被汗水和血粘在头皮上,一缕缕贴在额前,眼神涣散得像蒙了层浓雾,连聚焦都做不到,被拖进来时,双腿软得像面条,只能任由人摆布。

“问他。”

丽丽姐的声音冷得像刚从极地冰原凿出来的冰棱,没有半分波澜,连尾音都平直得像条线。她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锁骨处的蛇头项链,鸽血红的玛瑙眼在烛光下泛着妖异的光,目光落在老伙计被拖得狼狈的身影上,像在看一块无关紧要的废料。

站在最左侧的保镖立刻上前一步,黑色皮鞋踩在大理石地上发出“笃”的一声脆响。他伸出粗糙的大手,虎口死死卡住老伙计的下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几乎要把那瘦得硌手的骨头捏碎。老伙计的脸被强行向上扳起,嘴角的血痂被扯裂,淡红的血珠顺着下巴往下淌,滴在胸前的工装裤上。他疼得眉头拧成一团,眼球往上翻,却只能被迫与丽丽姐冰冷的目光对视,喉咙里挤出细碎的痛哼。

“说!”保镖的声音像从胸腔里滚出来的闷雷,带着不加掩饰的威胁,“张叔今天有没有用超市的电话?实话实说,不然有你好受的——地下室的氢氟酸,还缺个‘试手’的。”

老伙计的目光像受惊的老鼠,飞快地扫过张叔——张叔正死死盯着他,眼里满是哀求与难以置信,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被保镖按得发不出声。可这目光只停留了半秒,老伙计就猛地转开眼,死死盯住丽丽姐脚边的地砖缝,浑身抖得像筛糠,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在死寂的大堂里格外刺耳,连烛火都被这颤抖的气流拂得晃了晃。

“有……有!”他的声音细得像蚊子振翅,还带着哭腔,每一个字都磕磕绊绊,“他进去找我的时候,路过电话亭,停、停了一下……好像……好像按了号码!我、我听见‘嘀嘀’的拨号声了,特别清楚!”他怕丽丽姐不信,还慌忙点头,肿得老高的眼眶里挤出几滴浑浊的眼泪,混着眼角的血,顺着脸颊往下淌,在下巴处凝成暗红的水珠。

“你胡说!”

张叔猛地嘶吼起来,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破了喉咙,带着撕心裂肺的绝望与愤怒。他挣扎着想要扑向老伙计,胳膊上的青筋暴起,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抠进按住他的保镖的手背——可保镖的力气大得惊人,像铁钳似的锁住他的肩膀,把他死死按在原地,膝盖还顶在他的后腰上,疼得他弯下了腰。

“我根本没有!”他的声音里混着哭腔,眼泪终于忍不住淌了下来,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往下滑,“你明明跟我待在仓库里整整二十分钟!我们聊你儿子娶媳妇要给多少彩礼,聊你老家的宅基地要翻新,你还说要请我喝喜酒!你怎么能撒谎?!你怎么敢撒谎?!”

可老伙计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头摇得像拨浪鼓,眼泪混着血淌得更凶了,连话都说不连贯,只是一个劲地重复:“我……我没撒谎……丽姐,我说的是真的……是真的……”他的身体瘫软下去,全靠保镖捏着他下巴才没摔在地上,眼神涣散得像蒙了层厚厚的雾,只有眼底的恐惧清晰得吓人——他怕的不是张叔的质问,是丽丽姐那道能剜进骨头里的目光,是地下室里传说中“化骨无形”的氢氟酸。

烛火突然窜高半寸,墙上的影子跟着扭曲、拉长,张叔绝望的嘶吼与老伙计崩溃的哭腔缠在一起,在空旷的大堂里荡开回音,透着说不出的惨烈与压抑。

丽丽姐看着张叔,眼里最后那点若有似无的温和彻底消散了,只剩下淬了冰的杀意,像深冬的寒潭,连烛火的光都照不进半分。她捏着烟的指尖微微一顿,没弹烟灰,只是抬起手,极轻地朝保镖示意了一下——那动作漫不经心,像在挥开一只苍蝇,却带着千钧之力。

两个保镖立刻领会,架着张叔胳膊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嵌进他干瘦的皮肉里。其中一个抬脚,膝盖重重顶在张叔的后腰上——“咚”的一声闷响,带着骨头撞碎般的钝感,张叔的身体瞬间失去支撑,“噗通”一声跪在了大理石地上。膝盖与地面相撞的声响沉闷得吓人,连远处烛火都被震得晃了晃,他膝盖处的中山装立刻蹭上了灰,布料下隐约透出一片红,可他牙关咬得死紧,硬是没哼出一声,只是脊梁骨还倔强地绷着,没彻底弯下去。

“张叔,”丽丽姐的声音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阴”,指尖却摩挲着蛇头项链的玛瑙眼,那鸽血红的宝石在烛光下泛着妖异的光,映在她眼底,像两簇跳动的鬼火,“我给过你机会了。从你说‘没打电话’的那一刻起,就该知道结局。”

她顿了顿,烟蒂上的烟灰积得老长,终于“簌簌”落在旗袍上,烫出个焦黑的小印子,她却像没察觉似的,语气里只剩不容置喙的冷硬:“雷朵集团容不下叛徒。你跟着我快三十年,金三角的枪林弹雨都一起闯过,该知道我从不手软,更不会念旧情。”

张叔缓缓抬起头,花白的头发垂在额前,沾着泪水,贴得有些凌乱。眼泪混着绝望,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往下淌,一滴接一滴,砸在地上散落的芒果干上——金黄色的果肉被泪水泡得发涨,慢慢软塌下去,像他此刻的脊梁。他的目光先是死死盯着丽丽姐,眼里的哀求像要溢出来,随即缓缓扫过周围的人:扫过缩在角落、吓得浑身发抖的裁缝,他们头埋得快抵到胸口,不敢与他对视;扫过面无表情的保镖,他们的枪口依旧对着地面,眼神冷得像石头;最后,那道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我的心像被一把生锈的刀狠狠剜了一下,疼得我瞬间屏住呼吸,指尖深深嵌进掌心的旧伤里,痂皮裂开的刺痛顺着神经往上窜。我慌忙低下头,用额前的碎发遮住眼底的惊涛骇浪——不敢看他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着太多情绪:有对丽丽姐的不解,有被诬陷的委屈,有被老伙计背叛的愤怒,还有一丝……或许是从超市那刻就察觉不对劲的了然。那目光像根烧红的针,扎得我眼眶发烫,连呼吸都带着涩味。

“丽姐……我没有背叛你……”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像风中摇曳的残烛,每一个字都透着气若游丝的虚弱,随时都会熄灭。他的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哽咽,泪水淌得更凶了,“我跟着你快三十年啊!你刚从金三角逃出来时,浑身是枪伤,是我背着你爬了三里山路躲进山洞,夜里去摘野果,怕你嚼不动,我先在嘴里抿碎了再喂你;阿明出生在曼谷的小阁楼,半夜大出血,是我划着小舢板,顶着暴雨去镇上找接生婆,船翻了两次,差点淹死在湄公河;你被赫猜追杀那次,他的刀都要刺到你心口了,是我扑上去替你挡了一刀,现在后腰那道疤还在流脓水……”

他说着,突然挣扎着想去掀自己的中山装下摆,想露出那道五寸长的疤,可保镖死死按住他的胳膊,他只能徒劳地扭动身体,声音里满是绝望的嘶吼:“我怎么会背叛你?我怎么可能背叛你啊……阿明还等着我给他讲《三只小猪》的故事,你忘了吗?你以前说,我是这个家的人啊……”

烛火猛地窜高半寸,又陡然矮下去,墙上的影子跟着扭曲、拉长,像张叔此刻拧在一起的眉头,透着说不出的惨烈。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最后只剩下细碎的呜咽,混着泪水砸在芒果干上的轻响,在空旷的大堂里荡开,格外刺耳。

他说着,突然猛地攒起力气,尽管胳膊被保镖按得生疼,还是硬生生掀起了自己的中山装下摆——布料摩擦着干涸的皮肤,发出细碎的“沙沙”声,露出后腰那道狰狞的疤痕。

那道疤足足有五寸长,斜斜地爬在他干瘦的腰上,像一条干涸的血蛇,颜色深褐发乌,边缘还泛着浅红的凸起,是旧伤愈合后反复增生的痕迹。疤痕中间有道更深的凹陷,是当年赫猜的刀刺得太深,连肌肉都没能完全长齐,在烛光下显得格外丑陋、刺眼。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眼神死死盯着那道疤,像在举着最后一块能证明清白的凭证:“你看……这疤还在……我怎么会背叛你……”

丽丽姐的目光落在那道疤痕上,没有半分动容,连瞳孔都没收缩一下,仿佛看见的不是一道替自己挡刀的伤,只是一块无关紧要的污渍。她指尖还在摩挲着蛇头项链的玛瑙眼,鸽血红的光映在她眼底,随即轻轻挥了挥手——那动作轻得像拂去旗袍上的灰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两个保镖立刻架起张叔的胳膊,他的双脚几乎离地,中山装下摆滑落下来,遮住了那道疤,却遮不住他绝望的挣扎。“丽姐!我是冤枉的!你信我一次啊!”他嘶吼着,声音里混着哭腔,膝盖在大理石地上拖出细碎的划痕,“阿明还等着我给他讲《三只小猪》的故事!他说今天要听大结局的!”

呼喊声随着拖拽的脚步越来越远,从清晰的哀求,到沙哑的辩解,再到模糊的呜咽,最后“咚”的一声闷响传来——是身体撞在地下室铁门的声响,随即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像被黑暗吞得干干净净。

大堂里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连空气都像凝固了,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每一下都敲在人心尖上。两个裁缝缩在角落,牙齿打颤的“咯咯”声格外刺耳,矮个的那个甚至忍不住捂了嘴,却还是漏出细碎的颤音。保镖们依旧站得笔直,可眼底的冷意更甚,枪口对着地面,却像在瞄准每一个可能“犯错”的人。

丽丽姐缓缓站起身,酒红色丝绒旗袍的裙摆扫过地面,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毒蛇爬过枯叶,在死寂中格外瘆人。她抬手理了理领口的缠枝莲纹,指尖的裸色甲油蹭过金线,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扫过吓得浑身发抖的裁缝,他们头埋得更低了;扫过面无表情的保镖,他们脊背挺得更直了;最后,那道目光定格在我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笑意没达眼底,只停在唇瓣边缘,藏着刺骨的试探与冷意:“看来,有些人是该好好教训一下了。”

她顿了顿,尾音拖得极长,像在掂量每一个字的分量:“不守规矩的人,留着没用。”

我死死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的旧伤里——痂皮被彻底抠裂,温热的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黑色西裤上,晕开一小片暗红。血腥味混着口腔里的苦涩,漫得满嘴都是,连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涩味。

愧疚像涨潮的海水,瞬间淹没了我。张叔后腰那道疤痕在我眼前挥之不去——上次帮他搬仓库的旧箱子,他弯腰时中山装下摆滑开,我瞥见这道疤,随口问了句“张叔,这疤怎么来的”。他当时还笑着摆手,用袖口盖住,声音温和得像晒透的棉絮:“老毛病了,年轻时帮人挡了下,早不疼了。”

可现在……他连喊疼的机会都没有了。

我死死咬着下唇,逼自己不发出半点声响,后背的衬衫早被冷汗浸得发僵,贴在皮肤上凉得像冰。丽丽姐的目光还停在我身上,那道视线像淬了毒的针,仿佛要穿透我的皮肉,看清我藏在心底的惊涛骇浪。

可愧疚之外,更多的是刺骨的冰冷恐惧——丽丽姐的“眼睛”根本无处不在:天花板上的监控红光每两秒闪一次,像没闭眼的幽灵;佣人里说不定混着青姑会的眼线,端茶递水时都在偷偷打量每个人的神色;连刚才镇上那个灰夹克,都能像影子似的跟在身后,把我打电话的举动看得一清二楚。我每走一步都像踩在锋利的刀尖上,鞋底沾着的不是灰尘,是随时可能引爆的危险,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

她刚才那句“不守规矩的人,留着没用”,哪里是泛泛的警告,分明是赤裸裸的试探。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说不定早就从我昨夜守在阿明房外的刻意、今早要跟着去镇上的急切、甚至刚才在大堂里低垂的头颅里,嗅出了不对劲。她只是没有确凿的证据,才暂时按捺住没动手,像猫戏老鼠似的,先让张叔的死敲山震虎,看谁会露出破绽。

烛火突然被穿堂风拂得猛地晃了一下,火苗歪扭成怪异的弧度,墙上的影子瞬间扭曲、拉长,五官模糊却透着狰狞,像极了张叔被拖走时绝望圆睁的眼、紧抿的唇,连额前垂落的白发都清晰可辨。那影子在深棕色的墙壁上晃了两晃,又重重砸下来,像张叔最后撞在地下室铁门上的闷响,在我脑子里反复回荡。

我悄悄抬起眼,睫毛颤得厉害,看着丽丽姐转身离去的背影。酒红色丝绒旗袍的裙摆扫过地面,与大理石摩擦出“沙沙”的轻响,像蛇尾拖过枯叶。锁骨处的蛇头项链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鸽血红的玛瑙眼在烛光下泛着妖异的光,像两滴凝固在丝绒上的血珠,每晃一下,都像在我心上扎一下。

没有退路了。真的没有退路了。

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底下是青姑会的毒针、雇佣兵的枪口、地下室能化骨的氢氟酸,我也只能闭着眼往下跳。为了总给我留热粥、最后倒在赫猜枪下还攥着咸菜罐的王婶;为了替我挡刀、后背插着弹簧刀还喊着“为了祖国”的丁家旺;为了记满运输路线、被氰化物毒死连尸体都没找着的辛集兴;为了那七个被红框圈在卷宗里、连最后消息都没传出来的失联卧底;为了那些在戒毒所里哭着喊妈妈的少年、为了给吸毒儿子乞讨的母亲、为了被毒品毁了整个家的无数人——我必须把黛珂丽的罪证,把青姑会的秘密,把这张毒网的每一根丝线,都亲手拽到阳光底下,让它们被晒得灰飞烟灭。

我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的旧伤,痂皮彻底裂开,温热的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冰冷的大理石地上。那点红落在撒散的金黄色芒果干中间,像一滴烧红的铁汁滴进了蜜里,红得刺眼,红得发疼,却也红得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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