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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是被山风一点点拖过来的。起初只是残阳在2311高地的岩石上褪成淡金,转瞬间就漫成了灰,像块浸了山涧水的粗布,沉甸甸地往营区罩——先压白杨树的梢,再漫过伙房的烟囱顶,最后贴着地面往帐篷缝里钻,把石板路上的弹壳影子都泡得发涨。

邓班正把那块碎镜片往战术背心的侧袋里塞。镜片边缘还留着矿道通风口的青藤印,半透明的黏液早被体温烘成了脆壳,指尖一碰就簌簌掉渣,混着他指甲缝里的矿土,落进袋底时发出细响,像撒了把碎沙。镜片上的划痕在最后一缕光里晃了晃,那是今早从岩壁上抠下来时,被钢钎划出的印子,此刻倒像给这暮色刻了道细缝。

“咔嗒。”战术背心的黄铜扣环撞上了腰间的卵形手雷。那手雷的漆皮早已经被磨得斑驳,露出底下的灰铁色,像块生了锈的石头。引信上的红绳不知何时松了半截,垂下来的线头勾住了他右袖口——那里磨破了个三角口,露出里面的棉线茬,是上周扛机枪时被沙袋磨的,此刻红绳就缠在那茬棉线上,粗粝的纤维蹭着皮肤,像只没剪指甲的手轻轻拽。

风是从山涧拐过来的。先掠过邓班的耳畔,带着一股水汽的凉,混着矿道深处的土腥气——那是早上从通风口爬出来时,吸进肺里的味,此刻竟跟着风又漫了回来。风势渐大,卷着白杨树的叶子翻了个面,露出灰白的背,叶边还卷着白天被日头晒出的焦痕,像谁把半干的烟叶抖开了。千万片叶子“哗啦”翻动,在地上投下的影子也跟着晃,忽明忽暗的,倒像有只看不见的手,正用这些影子扫着石板路,把下午李凯试枪时蹦出的铜屑都拢到了石缝里。

他下意识地紧了紧手雷袋的魔术贴。粘扣撕开时的“刺啦”声里,能听见风卷着远处导流沟的动静——该是阿江他们在夯土,工兵铲撞在岩块上的脆响,顺着风滚过来,在暮色里散成碎珠,落进白杨树的叶缝间。邓班的喉结动了动,刚咽下去的小米粥暖意还在胃里,却被这山风扫得褪了大半,只剩掌心攥着的那点热——是刚才帮丫头擦脸时,她掌心贴在他手背上留下的。

碎镜片在袋里又晃了晃,映出他垂着的眼。睫毛上沾着点炊事班内飘来的蒸汽白痕,是刚才路过伙房时蹭的,混着战术背心上的汗渍,倒像给这渐沉的暮色,添了点说不清的软。而那枚勾着袖口的红绳还在轻轻颤,像根没说出口的提醒,缠在这灰布般的暮色里,又亮又紧。

而李凯的机枪早架在了沙袋堆成的半月形掩体里。沙袋是去年抗洪剩下的,编织袋上还留着水浸的白痕,装着三分满的红土,被他用军靴碾得瓷实,袋口的绳结拧了三圈,尾端还别在掩体后的青石缝里——那是他从矿道带回来的半截钢钎,此刻正斜斜插在土里,钎头的锈迹被暮色染成深褐,像颗没爆的哑弹。

枪管斜指西北,那道新换的冷蓝还没被硝烟熏透,在暮色里泛着层幽光,像冻在冰里的刀锋。离枪口三寸的散热槽里,卡着点下午试射时嵌进去的铜屑,是弹头出膛时蹭下来的,闪着细碎的金。李凯摸出通条,金属杆上还缠着半圈麻绳——是香客早上剔血渍剩下的,棕褐色的线被他攥得发亮。他把通条往槽里一探,手腕轻轻一旋,铜屑就“叮”地弹了出来,落在青石板上,滚了半圈撞在块页岩上,那声响在渐沉的暮色里格外脆,像根针戳破了绷紧的布。

他往手心啐了口唾沫。唾沫混着下午没擦净的矿道土,在掌心里洇开片暗黄,搓动时,老茧与老茧之间相撞,发出“沙沙”的响,像两块干硬的砂纸在磨。左手虎口那道旧疤被搓得发红——是三年前演习时被枪托硌的,此刻正对着机枪的握把,疤边缘的皮肤绷得紧,像在记着什么疼。

风突然紧了一些,卷着远处的吆喝撞过来。是阿江在喊,声音裹着山涧的凉,有点发哑:“左三米!再挖深半尺!”话音刚落,就听见“当啷”一声脆响,工兵铲撞上了岩块,那声响顺着风滚过来,碎成一串,像谁把铜铃往石头上摔,铃舌的震颤混着土块落地的“噗噗”声,撞在晒谷场的石碾上,又弹回来,惊得掩体后那丛鬼针草抖落了几片枯叶。

李凯的目光没离开瞄准镜。镜片里,2311高地的轮廓正被暮色啃得越来越模糊,山脊线的岩石像排没咬碎的牙。他忽然想起早上在矿道里,匪徒的军靴踩在页岩上的“咯吱”声,此刻竟和远处工兵铲的撞击声叠在了一起。掌心的汗顺着机枪护木的纹路往下渗,混着枪油的腥气,在冷硬的金属上洇出片暗痕,像道往深处钻的血。

通条被他别回战术背心上的扣环,金属尾端“咔”地卡进布眼。远处的铜铃声还在断续响,李凯摸了摸弹链,最上头那颗子弹的黄铜弹头在暮色里闪了闪,像只半睁的眼。他知道,这声响不是催命符,是弟兄们在给今晚的硬仗搭骨架,而他的机枪,就是架在这骨架上的牙,得咬得够紧,够狠。

石碾的木架还留着去年秋收时的麦麸,被暮色浸得发暗,丫头的羊角辫就绕着这架儿晃。辫梢的麻绳是杨文鹏刚系的,结打得松,随着她踮脚的动作一甩一甩,扫过石碾凹槽里的碎麦粒,带起阵细簌簌的响,像只刚学飞的小雀,翅膀总碰着地面。

杨文鹏蹲在小马扎上,军用水壶斜斜拎在手里。壶身的绿漆掉了大半,露出底下的白铁皮,被常年的汗渍浸成暗黄,壶嘴更甚——一圈褐红的锈像凝固的血,顺着壶口往下淌,在铁皮上画出歪歪扭扭的线。他把壶嘴凑到丫头手边时,锈迹蹭在她手背上,立刻洇出片浅褐,像石碾旁刚冒头的马齿苋叶,嫩生生地伏在白皙的皮肤上。

“慢点,别溅着。”他的拇指按住壶盖,那处的老茧比壶底的水垢还厚。水流“滴答”坠在丫头掌心,刚没过指节就停了——水壶见底了,最后几滴顺着壶嘴的锈缝往外渗,在丫头手腕上积成小小的珠,颤巍巍的,像她眼里没掉下来的泪。

丫头的手指泡得发白发胀,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嫩藕,可指甲缝里的黑泥偏不老实。是矿道深处的土,混着点暗红的矿渣,嵌得极深,指甲盖都被撑得泛青。杨文鹏腾出左手,食指关节抵着丫头的指根,拇指指甲顺着缝往里探,力道轻得像拈蒲公英的绒。他先抠最里头那道缝,黑泥成块地卷出来,带着股潮湿的腥气,落在石碾的青石板上,像颗没捻开的煤渣。

“痒——”丫头猛地缩回手,却被杨文鹏轻轻攥住。她的指尖蜷起来,像只受惊的小兽,睫毛上还沾着下午的玉米饼渣,被最后一点夕阳照得发亮,颤巍巍的。杨文鹏的动作更缓了,指甲尖在泥缝里慢慢划,每带出点泥屑,就用嘴轻轻吹掉,气流感过丫头的指尖,她“咯咯”地笑,笑声撞在石碾的木架上,弹回来时碎成小片,落进杨文鹏敞开的战术背心里,像撒了把暖乎乎的糖。

辫梢的麻绳又晃了,这次正扫在水壶的铁盖上。“嗒、嗒”两声,轻得像雨滴打在铁皮上。杨文鹏抬眼时,正看见丫头的羊角辫垂在他膝头,麻绳结松了半截,露出里头混着的红头绳——是去年缉毒时留下的那块红布撕的,此刻被暮色染成暗紫,却还透着点暖,像块没凉透的炭火。

他终于把最后一道缝里的泥抠净了。丫头的指甲缝泛着粉,像刚剥壳的荔枝。杨文鹏把她的手举到眼前,借着余晖看了又看,忽然用自己糙得像砂纸的掌心,轻轻裹住那只小手,来回搓了搓。水壶的锈味、矿土的腥气、还有丫头手心淡淡的玉米甜味,混在一块儿,竟成了种让人踏实的香,顺着晚风往远处飘,漫过李凯的机枪掩体,漫过作战室的地图,像给这紧绷的暮色,系了个软乎乎的结。

“杨叔,你看水里!有星星!”丫头忽然把小手按在军用水壶的铁皮上,指腹点着壶底那几粒沙。她的指甲刚被杨文鹏抠净了泥,泛着粉白的嫩,指尖压下去时,铁皮凹出个小坑,把沙粒圈得更明显了。那是早上从矿道带出来的沙,混着点暗红的矿渣,沉在壶底的水垢缝里,被最后一缕夕阳斜斜照着,亮得发颤,像谁把碎钻撒进了水里。

杨文鹏顺着她的指尖低头。老花镜的左镜片裂着道斜缝,是今早撞在矿道岩壁上磕的,此刻裂缝里漏进的光,正劈在水壶内壁的水垢上——那水垢结得厚,像幅没画完的地图,沟壑里还卡着点去年的茶渍,被光一照,竟和沙粒的亮混在一起,真像把星星困在了这半壶残水里。他的睫毛上沾着点矿道的黑灰,低头时蹭在镜片上,晕出片模糊的影,倒让那些“星星”显得更活了,在水里轻轻晃,像要顺着壶壁爬出来。

“嗯,是星星。”他的拇指蹭了蹭壶盖的锈迹,那里的漆皮掉了块,露出底下的铁色,像块没长好的疤。丫头的辫梢扫过他的手背,麻绳带着点桐油味,是早上从香客那儿拿的,此刻被夕阳染成金红,和水壶里的“星星”互相映着,倒比矿道通风口漏进的光更暖些。

风忽然卷着点凉过来,掀动了他战术背心上的拆弹剪。剪刃的豁口对着西边的山脊,那里的暮色正往深里沉。杨文鹏的目光从水壶里抽出来时,不知怎么就落在了医疗点的方向——今早从矿道带出来的半片鬼针草,该还躺在帐篷外的青石板上。那草叶边缘的锯齿原本利得很,能勾住布料,此刻被暮色泡得发蔫,锯齿尖的暗红矿土褪成了灰,像串被磨钝的小牙,乖乖伏在石板的裂缝里,等着被夜露打湿。

丫头还在数水里的“星星”,小嘴里念念有词:“一颗、两颗……还有那颗带红点点的!”她的指尖在铁皮上划来划去,把沙粒的影子拖得老长,像在水里牵星星的手。杨文鹏看着她发顶的碎发被夕阳镀成金,忽然想起刚才在作战室,邓班说今晚的雨会很沉。他悄悄把水壶往丫头那边倾了倾,让最后一缕光把那些“星星”照得更亮些——等天黑透了,这些水里的亮,或许能替矿道里的硝烟,多暖会儿这双刚从泥里捞出来的小手。

装备室的窗纸早被风撕了道斜口,糊着的旧报纸边角卷得像朵干花。钨丝灯吊在房梁正中央,玻璃罩上蒙着层煤油灰,通电时“滋啦”响了声,灯丝才慢慢红起来,把光晕泼在墙上——起初是团模糊的黄,渐渐凝出香客的影子,肩背绷得笔直,微冲的轮廓在墙上拉得老长,枪管斜指地面,像条蓄势的银蛇。

香客的右手攥着块麂皮。那皮子深褐发亮,是用了五年的老伙计,边缘被拇指磨出半寸长的毛絮,像圈没剪的胡须。他把麂皮往掌心搓了搓,陈年的煤油味混着枪油的腥气漫开来,那气味沉得很,贴在皮肤上游走,倒比山涧的风更凉。左手扶着微冲的枪管,金属的冷顺着指缝往骨缝里钻,枪管上的氧化层被磨得发亮,露出底下的暗蓝,像冻在冰里的钢。

他擦得极慢。麂皮按在枪管的膛线处,顺时针转半圈,再逆时针回半圈,力道匀得像在给伤口涂药。拇指蹭过抛壳窗的边缘时,那里有道浅痕——是三年前缉毒时被匪徒的砍刀划的,此刻在灯光下泛着白,像道没愈合的疤。擦到散热槽时,麂皮被卡在细缝里,他轻轻一拽,带出点细碎的沙,是早上从通风口爬出来时蹭的,落在满是零件的木桌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虫在啃木头。

门底下的缝钻进来些风,卷着股甜暖的味——是炊事班的小米粥香,混着红糖的甜,从伙房飘过来的。这甜味撞在煤油的腥气上,竟没被冲散,反倒缠在一起,顺着香客的鼻腔往肺里钻,让他紧绷的肩背松了半分。他抬眼时,正看见窗纸的破口处晃进点暮色,把枪管的影子在墙上切出半道斜痕,像把没开刃的刀。

擦枪布被他搭在桌沿。那布是块厚帆布,洗得发灰白,边角的毛絮沾着几根草屑——是通风口的青藤碎叶。中间的油渍晕成朵不规则的花,瓣子往外洇了寸许,是常年擦枪浸的,深褐得发黑。花心处却凝着点新的暗红,像滴没干的血——下午剔扳机护圈时,指腹被金属棱划开道小口,血珠渗在布上,此刻被麂皮反复摩挲,竟泛出层浅亮的边,真像给那朵暗花镶了圈金边。

香客的指尖在那道血痕上碰了碰。布面糙得硌手,比微冲的防滑纹更磨人。他忽然抓起擦枪布,往枪管上按得更紧些,灯光顺着布的纹路淌,在金属上投下细碎的影,像把星星撒在了枪身。远处隐约传来李凯搬沙袋的响动,帆布与地面摩擦的“刺啦”声里,小米粥的甜香又浓了些,混着枪油的腥,在这满是零件的装备室里,酿出种说不出的劲,像根被拉紧的弦,绷着,却也暖着。

香客的指尖在散热槽里打着圈。那槽缝窄得刚容下指腹,金属棱边磨得光滑,却仍带着点没褪尽的锐——是机床切削时留下的冷硬。他的指甲盖刮过槽底,能触到些微的凹凸,不是沙粒,是通风口青藤的涩味渗进了金属细纹里。那味道像层薄霜,混着点青藤汁液的腥,是早上从通风口钻出来时沾的,当时青藤的卷须缠在枪管上,汁液蹭在散热槽里,此刻被体温烘得半干,涩味反倒更清,像含着片没嚼烂的青叶。

指腹的老茧比槽缝还厚,是五年握枪磨出来的,泛着层青白的光。他转得极慢,像在数槽里的纹路,一圈,又一圈,直到指尖染上更深的金属冷。忽然,他的动作顿住了,指尖悬在槽口,像被什么无形的线拽住。

他侧过头,左耳对着糊着报纸的窗。窗纸破了个三角口,露出外头渐沉的暮色,风正从那口子里钻,带着点山涧的潮气。最先飘进来的是“刺啦——刺啦——”的响,粗粝得像用砂纸磨石头——是李凯他们在搬沙袋。那声音裹着帆布与青石板的摩擦,混着沙袋里红土晃动的“簌簌”声,红土是去年抗洪时囤的,潮乎乎的,撞在编织袋上,闷得像远处矿道的塌方。

紧接着,是阿江的咳嗽。那咳嗽来得猛,像被谁在喉咙里塞了团破棉絮,先是“吭”的一声闷响,接着是一连串的“嗬嗬”声,胸腔震动的力道顺着风滚过来,竟能想象出他弓着背的模样——老山战场留下的根,那年在猫耳洞泡了三个月的雨水,肺里像生了锈,一沾潮气就转不动,咳起来整个胸腔都在颤,像口漏了风的铁皮风箱,箱板“哐当哐当”撞着,连带着战术背心都跟着抖。

香客能“听”见那震动——阿江胸前的弹匣该是松了,随着咳嗽“咔啦咔啦”撞在一起,弹匣里的子弹也跟着跳,黄铜弹头碰着铁皮弹匣壁,脆得像冰碴落地。这咳嗽声里裹着股狠劲,咳到最后带了点喘,却硬是没断,像风箱漏了气,却还在拼命往外鼓风。

窗纸的破口处,暮色又沉了些,把香客的影子投在墙上,肩背绷得像块拉满的弓。他缓缓抽回手,指尖在枪管上蹭了蹭,青藤的涩味混着金属冷,沾在指腹上。远处的“刺啦”声还在继续,阿江的咳嗽歇了片刻,接着又是一阵更猛的“嗬嗬”,像要把肺都咳出来。香客抓起桌上的通条,往枪管里探时,动作比刚才重了半分,金属碰撞的“咔”声,竟像是在应和那风箱似的咳嗽,在这满是枪油味的装备室里,缠成了根看不见的弦,绷着,却也连着。

作战室的马灯悬在房梁上,玻璃罩沾着层矿道的黑灰,灯光透过灰雾淌下来,在摊开的矿道图上投下圈昏黄的光晕。吉克阿依指间的红铅笔正转得飞快,笔杆上缠着的彝家彩线在光里泛着活气——三股蓝线裹着一股绿线,是阿妈用染靛草和艾草煮过的,据说能避蛇虫,此刻那些纹路被她转得模糊,倒像条缠在笔杆上的小蛇。

她的拇指按在铅笔的金属箍上,那里磨得发亮,沾着点红墨水,是今早标新通道时蹭的。转得急了,铅笔差点脱手,指腹猛地按住笔杆,彩线的纹路硌进掌心,把指甲缝里的矿土都挤了出来——那土是红褐色的,和2311高地的岩层一个色,此刻混着掌心的汗,在彩线上洇出点点暗痕,像给小蛇添了鳞片。

“唰——”红铅笔突然停在矿道图的裂缝处。她俯身时,耳后的银蝴蝶跟着晃,翅膀上錾刻的火焰纹里嵌着层矿道黑泥,是早上从通风口爬出来时沾的,被灯光照得发亮,倒像把星星撒在了银翅上。触须尖的小银珠随着低头的动作往下坠,“叮”地撞在耳骨上,那声响脆得像冰碴落地,让她猛地想起阿妈在火塘边纺车的线轴声——只是此刻这线轴缠的不是棉线,是藏在矿道裂缝里、浸了桐油的引线,细得像根头发,却能扯动整座山的险。

吉克阿依抓起红铅笔,往新通道的红痕上又描了遍。笔尖在纸页上拖出“沙沙”声,把原本浅淡的线条描得又粗又深,像道刚划开的伤口,纸纤维被戳得翻起来,沾着红墨水的细毛在灯光下飘,像伤口渗出的血珠。她想起今早从矿道带出来的那截引线,也是这样红,浸了桐油的地方硬得像铁丝,没浸的地方软得能打结,此刻那截红竟顺着笔尖,爬进了地图的褶皱里。

桌角的红绳头被穿堂风卷得打了个旋,硝石粉的腥气混着她辫梢的桐油味漫过来。吉克阿依的辫梢垂在地图边缘,黑亮的发丝缠着半根草屑——是矿道岩壁上的狗尾草,穗子被磨秃了,此刻随着呼吸轻轻晃,草尖扫过“废弃排水渠”的字样,像在给那行字挠痒。

她忽然停了笔,指尖按在红痕的尽头。那里的纸页被笔尖戳出个小洞,红墨水顺着洞眼往下渗,在桌板上洇出个暗红的点,像滴往深处钻的血。马灯的光晕晃了晃,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影子里的银蝴蝶翅膀张得很开,像要飞起来,却被地图上的红痕牵住了脚。

“该往导流沟引。”她对着地图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点彝语特有的尾音,像山涧水漫过卵石的轻响。转铅笔的手慢了下来,指腹摩挲着笔杆的彩线,那些被蹭亮的蓝绿纹路里,还藏着去年在晒谷场的记忆——阿妈坐在纺车前,线轴转得飞快,棉线在她膝头堆成朵白云,而此刻这“白云”变成了矿道图上的红痕,沉甸甸地压在纸上,压在她的指腹上。

耳后的银蝴蝶又“叮”地响了声,这次是触须尖的银珠撞在了铅笔杆上。吉克阿依抬眼时,正看见马灯的光晕里浮着无数细尘,像矿道里飘着的岩粉,那些粉尘被灯光照得发亮,竟和红铅笔的红、彩线的蓝绿缠在了一起,在空气里织成张看不见的网,网住了作战室的静,也网住了藏在静底下的险。

桌角的红绳头被穿堂风卷得打了个旋。那绳是今早从山脊线灌木丛里捡的,粗粝的棉线被晒得发硬,边缘卷着毛边,像段没纺完的纱。绳头沾着的硝石粉被风吹得簌簌掉,白花花的细粒落在桌板的木纹里,那纹路是十年前邓班用刺刀划的,此刻正盛着这些碎粉,像盛了捧没化的雪。

风里裹着两重味。先是硝石粉的腥,凉丝丝的,像舔了口矿道深处的岩壁;再是吉克阿依辫梢的桐油味,厚重得发黏,缠在腥气里不肯散——那是今早给引线做防水时蹭的,油星子浸进辫梢的发丝,此刻被风一吹,竟在空气里拉出细若游丝的痕,像根看不见的引线。

吉克阿依的指节突然绷紧。她抓起红铅笔时,笔杆的彝家彩线硌进掌心,蓝绿纹路里嵌着的矿土被捏得发暗——是2311高地的红土,今早从矿道带回来的,此刻混着掌心的汗,在彩线上洇出点点褐痕。笔尖在“导流沟”尽头悬了半秒,她忽然用力往下按,铅笔芯“咔嚓”断了截细屑,带着红墨水的碎末飘在灯光里,像只被掐断翅膀的红虫。

“唰——”箭头画得又快又狠。笔尖戳穿纸页的瞬间,发出“噗”的轻响,纸纤维被挑得翻卷起来,露出底下泛黄的纸芯,像道刚被撕开的皮肉。红墨水顺着裂缝往下渗,先在纸页里漫成朵小血花,接着洇透了地图,往桌板的木纹里钻,速度极慢,却带着股钻劲,像滴往骨头缝里渗的血。那血珠在桌板上积了半秒,“嗒”地坠在块碎木屑上,把木屑染成暗红,像颗刚从山枣树上掉下来的果子。

杨文鹏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来。“去年冲垮的沟崖,”他当时蹲在矿道入口,手里捏着片山枣叶,锯齿边刮着掌心的老茧,“崖根长着丛野山枣,果子红得能滴出血,雨一淋,亮得像抹了油。”吉克阿依望着地图上那道新画的红箭头,忽然觉得那丛红正从记忆里浮出来——山枣长在被山洪啃出的豁口处,枝桠歪歪扭扭,果子挤在刺缝里,红得发沉,沾着崖壁的泥,却仍透着股烈劲,像群攥紧拳头的小娃娃。

此刻,那丛红竟与地图上的红痕叠在了一起。红箭头的尖端正对着野山枣丛的方向,红墨水渗过纸页的晕圈,像山枣淌下的汁,连带着桌角红绳头的白硝石粉,都像是落在红果上的霜。吉克阿依的指尖按在箭头的末端,那里的纸页被戳得发软,墨汁顺着指缝往上爬,染黑了她的指甲盖,倒像刚摘完山枣,指尖还沾着没擦净的红。

风又紧了些,红绳头被吹得贴在桌板上,硝石粉的腥气更浓了。吉克阿依忽然想起阿妈说的,野山枣的根能扎进岩缝里,再大的山洪也冲不走。她盯着那道红痕,仿佛看见红墨水正顺着桌板的木纹往下淌,淌过作战室的水泥地,淌过导流沟的碎石,最终钻进2311高地的岩缝里,和野山枣的根缠在了一起——那根是韧的,这红是烈的,缠在一块儿,倒像给今晚的险,系了个看不见的结。

“开饭了——”老张头的吆喝裹着伙房的蒸汽撞过来,粗粝如砂纸擦过铁皮。那声音先撞在医疗点的帆布帐篷上,帐篷往外鼓了鼓,像只被拍了下的大蘑菇,接着“簌簌”抖落些土——不是浮尘,是嵌在帆布纹路里的矿道黑泥,混着点晨露的潮,落在帐篷脚的青石板上,碎成星点,像谁撒了把没烧透的煤渣。

李凯扛着机枪往伙房走,枪托抵着右肩,压出块浅窝。机枪的枪管斜指地面,新换的枪身还泛着冷蓝,散热槽里卡着的半片草叶被风吹得颤,是下午架掩体时蹭的鬼针草。他的军靴踩在水泥地上“踏踏”响,靴底的防滑纹里嵌着红土——去年抗洪时的老相识,此刻混着矿道的黑泥,在地上拖出淡淡的痕。走得急了,机枪背带“哐当”撞在腰侧的弹匣上,金属响混着远处阿江的咳嗽,倒像给这暮色敲了记边鼓。

眼角余光里,石碾旁的影子动了动。李凯顿了步,看见杨文鹏正攥着丫头的手腕——丫头的手小得像片叶子,指尖还沾着点玉米饼渣,被杨文鹏的大手掌裹着,指缝里漏出半截麻绳,是早上编辫子剩下的。丫头的羊角辫歪在脑后,辫梢的麻绳松得快散了,几缕碎发粘在汗津津的额角,被夕阳照得透亮,像裹了层蜜。那辫子晃悠悠的,红布条从麻绳结里钻出来,蔫头耷脑地垂着,倒像只翅膀打了蔫的蝴蝶,飞不起来,却也不肯安生。

“慢点跑。”杨文鹏的声音混着玉米饼的甜香飘过来。他的军靴往丫头脚边挪了挪,挡住她往前冲的势头——那靴子上沾着的矿道红土还没干透,是今早从矿道爬出来时蹭的,此刻被丫头的小布鞋踩了个浅印,像朵刚落的小梅花。

丫头手里的玉米饼还冒着白汽,焦边翘得老高,金晃晃的,能看见嵌在里头的玉米粒,鼓胀得快要裂开。她往杨文鹏嘴边递时,饼渣从指缝漏下来,“簌簌”落在他的军靴上。那些渣子带着点焦糊的黄,嵌在靴底的纹路里,混着没褪净的矿泥,竟像撒了把碎金子,沾在鞋跟磨出的白痕旁——那白痕是常年扛拆弹剪磨的,此刻被这金渣一衬,倒像是道藏着暖的疤。

风卷着玉米饼的甜香往李凯这边漫,混着他枪身的煤油味,竟不冲突。他看着丫头踮脚够杨文鹏下巴的样子,忽然想起早上在矿道,这丫头攥着杨文鹏的衣角哭,眼泪把战术背心洇成深色——此刻那深色上沾着的饼渣,倒像给那片湿痕绣了串小太阳。

“走了,吃饭。”李凯扛紧机枪,军靴碾过地上的片碎弹壳,铜色在暮色里闪了闪。远处伙房的蒸汽又涌出来,白花花的,裹着红糖小米粥的暖香,把杨文鹏和丫头的影子染成了软乎乎的黄,像两块刚从灶上取下来的米糕,稳稳地搁在这渐沉的暮色里。

“杨叔,今晚的星星会躲起来吗?”丫头仰着头,辫梢的麻绳扫过杨文鹏的手背。她的小手里还攥着半块玉米饼,焦边的碎屑沾在嘴角,被晚风一吹,簌簌往下掉,落在杨文鹏的军靴上——那靴子沾着矿道的红土,此刻正被这金晃晃的碎渣缀成了片,像落了满地的小星子。她的眼睛亮得很,睫毛上还挂着点下午的热汗,被最后一缕夕阳照得透明,倒比天上的残星更晃人。

杨文鹏正弯腰给她系辫梢的麻绳。那绳被丫头跑松了,结打得歪歪扭扭,几缕碎发从绳缝里钻出来,粘在她汗湿的颈窝。他的拇指摁住绳结,指腹的老茧蹭过丫头的耳垂,那是三十年握拆弹剪磨出的硬壳,纹路里嵌着点矿道黑泥,蹭在嫩白的皮肤上,像块温凉的石头。麻绳带着股桐油味,是早上从香客那儿匀的,浸了油的地方硬得发脆,没浸的地方软得能打卷,此刻被他指尖一拧,“啪”地收得紧实,红布条从绳结里露出来半寸,在暮色里泛着暗紫,像块没焐热的血痂——那是去年缉毒时从匪徒裤腿上撕的,边角早磨得发毛,却仍带着股烈劲。

“你看这天。”杨文鹏的指尖顺着红布条往上滑,捏住丫头翘起来的辫梢,“云正往山尖堆呢。”他抬眼望了望西边,2311高地的轮廓已经浸在灰里,只有山脊线还镶着道淡金,像块烧红的铁在水里淬了淬。风卷着点凉过来,掀动他战术背心上的拆弹剪,剪刃的豁口对着云层,那里的灰正往深里沉,像要把最后一点光都吞进去。

丫头的小皮鞋在青石板上碾了碾,鞋尖沾着的麦秸掉下来,被风吹着打了个旋。“那星星躲起来,是怕黑吗?”她把玉米饼往嘴边又送了送,饼心的甜香混着杨文鹏身上的矿土味漫开来,竟压过了晚风的凉。

杨文鹏的喉结动了动,像是把什么话咽了回去。他直起身时,战术背心上的拆弹剪“哐当”撞在腰侧的弹匣上,金属响混着远处导流沟的夯土声,倒让这问话添了点沉。“不是怕黑。”他笑了,眼角的纹路里落满暮色,“躲起来才好——它们要给咱们放哨呢。”

这话落时,丫头忽然抓住他的袖口。那袖口磨破了个三角口,露出里面的棉线茬,是今早爬矿道通风口时被青藤勾的。她的指尖抠着那道破口,像抓住了根救命绳:“那它们能看见矿道里的坏人吗?”

“能。”杨文鹏的声音沉了沉,指腹在她发顶揉了揉,“星星的眼睛尖着呢,比李凯的机枪瞄准镜还尖。”风又紧了些,卷着玉米饼的甜香往伙房飘,丫头辫梢的红布条被吹得横过来,贴在杨文鹏的手背上,像块烫人的小烙铁。他望着丫头眼里的光——那光里有云,有他手里的绳,还有那些没说出口的险,忽然觉得这暮色里的每缕风、每粒饼渣,都在替他们把心攥得紧紧的,又暖又沉。

伙房的帆布门帘被蒸汽顶得鼓起来,像只刚出锅的白面馒头。“呼”地一声,门帘被老张头掀开条缝,白花花的蒸汽裹着红糖味涌出来,先漫过门槛的青石板,再顺着台阶往下淌——那蒸汽烫得发黏,混着小米粥的醇厚,甜香里还裹着点焦糊的锅巴味,是老张头熬粥时又走神燎了锅底,此刻这味黏在人皮肤上,像层暖乎乎的糖衣。

蒸汽把石碾旁的影子染成了暖黄。杨文鹏牵着丫头的手往伙房走,两人的影子在地上拖得老长,交叠在一块儿,像两块被阳光泡软的糖。丫头的小皮鞋踢着石子“嗒嗒”响,影子里的羊角辫晃得欢,红布条从麻绳结里钻出来,在暖黄里洇出点暗紫,像块掉在糖里的红果。杨文鹏的影子比丫头宽三倍,战术背心上的拆弹剪轮廓在地上晃,像片没展开的翅膀,护着那团小小的影子往蒸汽里钻。

李凯的军靴碾过地上的弹壳时,“叮铃”一声脆响,在甜香里炸开个小口。那弹壳是下午试枪时蹦出来的,铜色壳子被晒得发烫,边缘被踩得微微卷边,像片被揉过的铜箔。靴底的防滑纹里嵌着红土——去年抗洪时的老相识,此刻混着矿道的黑泥,把弹壳往石缝里又碾了碾,铜色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冷得像矿道深处的岩壁,和伙房的暖黄撞在一起,竟在地上洇出半明半暗的圈。

他的目光越过蒸汽,落在医疗点的方向。帐篷的帆布在暮色里成了灰,只有顶头那块红布补丁还醒着——是去年缉毒时从匪徒裤腿撕的红布,当时还带着点血腥气,此刻被暮色浸成了暗紫,边缘磨得发毛,却比白天更沉,像颗没熟透的野山枣,挂在灰扑扑的帐篷上。李凯忽然想起中午换绷带时,那补丁被阳光晒得透亮,红得像块没凝固的血痂,此刻那血痂似的红沉在灰里,倒像朵在暗处使劲开的花,花瓣卷着,却不肯蔫。

风卷着蒸汽往远处飘,红糖味淡了些,露出底下的矿土腥。李凯的拇指蹭了蹭机枪的握把,那里的防滑纹被汗浸得发亮,像块浸了水的木头。远处阿江的咳嗽又响了,混着工兵铲撞岩块的脆响,在这暖黄与冷光交织的暮色里,倒像给那朵暗紫的花,添了点没说出口的劲。

邓班站在作战室的木门框旁,指节抵着门框的裂缝——那是十年前演习时被炮弹震裂的,此刻缝里卡着片枯叶,是今早从矿道带回来的鬼针草叶,锯齿边勾着点暗红的矿土。他的目光越过晒谷场的石碾,落在远处的山脊线:最后一缕光正往云层里钻,像根烧红的铁丝被按进了灰堆。那光先在2311高地的岩石上褪成金红,再淡成橘黄,最后只剩道浅紫的痕,贴着山脊线慢慢沉,把岩石的轮廓浸得越来越深。

2311高地的剪影在暮色里渐渐显出来。山脊线的岩石犬牙交错,像头蜷着的兽,前爪搭在矿道入口,尾巴拖进麻栗坪村的炊烟里,连呼吸都带着股沉劲——风从它喉咙里钻出来,卷着矿道的土往营区跑。土粒打在作战室的木门上,“沙啦沙啦”的,像有人在用粗砂纸磨门板,土粒钻进衣领,硌在锁骨上,带着矿道深处的潮凉,混着点铁锈的腥气,那腥气不是风带来的,是从他战术背心的手雷袋里飘出来的。

他低头瞥了眼腰间的卵形手雷。漆皮掉了块,露出底下的灰铁色,像块没长好的疤。引信的红绳松了半截,线头勾着战术背心的帆布眼,被风吹得轻轻颤,红得像道没愈合的伤口。这红绳是今早检查装备时重新系的,当时阿江还笑他“老东西比新兵还细”,此刻那笑声仿佛还缠在绳头上,和远处导流沟的夯土声撞在一块儿。

风势渐大,卷着土粒往战术背心上扑。邓班的喉结动了动,刚咽下去的小米粥暖意还在胃里,却被这风扫得散了大半。他的拇指蹭过手雷袋的帆布,那里沾着点红糖渍——是刚才帮丫头擦嘴角时蹭的,此刻被风一吹,竟在帆布上洇出片浅褐,像块没焐热的糖。

远处的兽影又沉了沉。前爪的岩石隐进了更深的灰,只有矿道入口的那截岩壁还亮着,像这头兽没闭上的眼。风里的铁锈味更浓了,混着拆弹剪的机油味——那剪子别在他后腰,握把的防滑纹里嵌着去年抗洪时的青苔渍,此刻被体温焐得发暖,倒比手雷的铁壳更让人踏实。

“咚、咚。”导流沟的夯土声顺着风滚过来,是阿江他们在用工兵铲砸岩块。那声响撞在高地的兽影上,弹回来时碎成小片,落在邓班脚边的碎石上。他忽然想起今早从矿道爬出来时,丫头攥着他衣角哭,眼泪把战术背心的帆布洇成深色,像块没拧干的抹布——此刻那片深色上的红糖渍,倒像给这抹湿痕绣了朵花。

引信的红绳又颤了颤,被风掀得更高些,红得像根烧红的线。邓班抬手把线头塞进帆布眼,指尖触到绳上的桐油味——是吉克阿依早上涂的,说能防水。油味混着矿土的腥,在他指腹漫开来,像在数着什么。远处李凯试枪的余响还在山谷里荡,弹壳落地的脆响衬得这兽影愈发沉,沉得像块生了根的铁,压在这片土地的脉搏上。

最后一点光终于没入云层。邓班的目光从高地收回来时,作战室的灯光正从门缝里漏出来,在他脚边投下道亮痕,像把没出鞘的刀。他知道,这头兽要醒了,而他们的枪、他们的剪子、他们攥在手心的暖,都得接住这沉。

“各就各位。”邓班的声音从作战室门口漫出来,不高,却带着股碾过碎石的沉劲。那声音先撞在晒谷场的石碾上,石缝里的麦麸簌簌往下掉,再滚过医疗点的帐篷顶,把帆布上的红布补丁吹得轻轻颤,最后沉进导流沟的夯土声里——像块湿泥坠进冰潭,瞬间让所有响动都凝了半秒。

我趴在狙击点的伪装网下,草屑钻进衣领,刺得锁骨发痒。傣鬼的枪管就架在我左手边的岩石上,消音器裹着层苔藓,是今早从桃九垭口采的,绿得发暗,和远处的崖壁融成一片。我的望远镜卡在伪装网的缝隙里,镜片刚擦过,还留着指腹的温,此刻正对着2311高地的山脊线,风卷着雾从镜筒里钻过,模糊了远处的轮廓。

“咔。”李凯的机枪在掩体里响了声,是弹链卡进机匣的脆响,混着沙袋摩擦的“沙沙”声,像有人在暗处掰响了指节。装备室的木门轴“吱呀”转动,那声音磨得人牙酸,接着是香客扛微冲的动静——帆布与金属摩擦的“窸窣”,消音器撞在门框上的“笃”声,轻得像片叶子落地,却在这寂静里格外醒。

吉克阿依把红铅笔往耳后一别,笔尾的橡皮蹭过银蝴蝶的翅膀,“叮”地撞出细响。那银饰的光在作战室的灯光里晃了晃,像滴坠进墨池的银,最后落在地图的褶皱里,没了踪影。她的军靴往桌底收了收,鞋跟踢到个空弹壳,“叮铃”滚到邓班脚边,弹壳上的铜色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我的望远镜忽然顿住。桃九垭口的茅草在风里晃,左边第三丛的草叶不对劲——风是从西往东吹,那丛草却逆势往南偏,叶尖还带着点不自然的颤,像被什么东西压着。“傣鬼。”我的声音压得极低,喉结在伪装网下滚了滚,唾沫带着点矿道的土腥气,“看三点钟方向,桃九垭口。”

傣鬼的手指没离开扳机护圈,只是眼珠微转,瞄准镜的物镜跟着偏过去。他的睫毛上沾着片枯叶,是早上伪装时粘的,此刻纹丝不动,呼吸轻得像雾。三秒后,他的喉结动了动,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狙击镜的冷:“草里有东西,不是兽。”

我把望远镜焦距旋到最大,能看见草叶间露出的半片布料——深灰,和崖壁的颜色接近,但边缘有处磨损,被风掀起个小角,像块没粘牢的补丁。那位置离界碑不到两百米,正是今早划定的警戒盲区。

“各就各位。”邓班的声音还在营区里荡,李凯的机枪已经架平,枪管的蓝在暮色里泛着幽光。

“各组注意。”傣鬼突然按下喉头送话器,声音劈了点电流的刺,像根铁丝划过铁皮,“桃九垭口有异常,重复,桃九垭口有异常。”他的拇指在扳机上蹭了蹭,那里的茧子比护圈的防滑纹还硬,“疑似人员潜伏,数量不明。”

送话器的电流声里,能听见邓班那边的动静——战术背心的帆布摩擦声,接着是急促的呼吸:“收到。李凯组稳住界碑,香客带两人迂回,注意避开山洪沟。”

我的望远镜里,那丛草又动了下,这次是整体往下沉,像有人蹲得更矮了。傣鬼的瞄准镜物镜反射出点冷光,被他用伪装网轻轻盖住,“我和观察手盯着,你们动作快点。”他的声音里没带情绪,却让我后颈的汗突然凉了,混着伪装网的草腥气,在脊背上淌出条细痕。

远处,李凯的机枪突然拉动枪机,“哗啦”一声,像条银蛇吐了吐信。装备室的门彻底合上,“吱呀”声断在半截,只剩香客的军靴踩过碎石的“踏踏”,往桃九垭口的方向去。吉克阿依耳后的银蝴蝶在地图上最后晃了下,红铅笔的影子斜斜拖过“导流沟”的字样,像道往深处钻的血。

风突然紧了,伪装网被吹得贴在身上,带着点垭口的凉。我看着傣鬼的侧脸,他的下颌线绷得像根拉直的钢缆,瞄准镜的十字准星正卡在那丛草上,像枚没说出口的誓,沉在这越来越浓的暮色里。

杨文鹏的手被丫头攥得发紧。那小手蜷成个拳,指节抵在他掌心的老茧上——那是三十年握拆弹剪磨出的硬壳,纹路里嵌着点矿道红土,此刻被丫头的指腹按出浅窝,像在软泥上摁了串小印。丫头的指甲缝里还留着点玉米饼渣,混着没洗净的矿道黑泥,蹭在他手心里,潮乎乎的,带着股甜暖的腥。她的小拇指勾着他的袖口,那处磨破的帆布被拽得发紧,露出里面的棉线茬,像丛没修剪的草。

玉米饼的香还在鼻尖绕。是那种焦边的脆混着玉米粒的甜,饼心的热气顺着丫头的指尖往上冒,在晚风里凝成细白的雾,没飘远就散了。风里裹着山气,有松针的涩、矿土的腥,还有远处导流沟的湿土味,这些味缠在玉米香里,竟成了种让人踏实的暖,像灶膛边的温度,贴在皮肤上不肯走。

两人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敲出“嗒嗒”响。丫头的小皮鞋后跟钉着块铁皮,踩在石缝处会“叮”地跳一下,惊得路边的蟋蟀停了声。她的羊角辫晃悠悠扫过杨文鹏的手背,辫梢的麻绳松了半截,红布条从绳结里钻出来,被风推得横过来,像面小旗子。杨文鹏低头时,能看见丫头后颈的碎发粘在汗津津的皮肤上,被最后一缕夕阳照得透亮,像撒了把碎钻。

经过白杨树时,一片叶子“啪嗒”掉下来。不是枯叶,是半青半黄的,叶边卷着白天被日头晒出的焦痕,像被谁啃过一口。它打着旋儿往下落,正好卡在丫头的辫梢上,叶脉里还凝着点没干透的汁,沾在麻绳上,亮得像滴蜜。杨文鹏抬手去摘,指尖刚触到叶背,就觉出层软——是那种带着潮气的绒,像雏鸟的羽,比矿道通风口漏进的晨光还要轻。

叶子在他掌心转了半圈。叶尖的锯齿勾着根细草,是从石碾旁沾的狗尾草,穗子被磨秃了。他忽然想起今早从矿道爬出来时,第一缕光就是这样的——斜斜漏过青藤的缝,落在积灰的枪管上,亮得发颤,也是这样软,这样暖,把矿道的黑都烘得淡了些。

丫头忽然往他身边靠了靠,小肩膀撞在他胳膊肘上。“杨叔,村委会的灯亮了没?”她的声音被风揉得发飘,辫梢的红布条扫过他的战术背心,那里别着的拆弹剪“哐当”轻响,像在应她的话。远处的灯果然亮了,是盏马灯,黄澄澄的光从村委会的窗缝里挤出来,在地上铺出条暖黄的路,正往他们脚边淌。

风卷着白杨树的叶子又落了几片,砸在青石板上“沙沙”响。杨文鹏把那片叶子塞进丫头的裤兜,绒毛蹭得她腿弯发痒,她“咯咯”地笑,笑声撞在旁边的石碾上,弹回来时碎成小片,混着玉米饼的甜香,往那片暖黄里钻。他低头看时,丫头的羊角辫还在晃,麻绳结松松垮垮,红布条在暮色里泛着暗紫,像颗被体温焐热的果子——和掌心那点被攥出的暖,融成了这渐沉夜色里最实的东西。

夜色是顺着2311高地的山脊爬下来的。先是啃噬掉最后一缕夕阳,把花岗岩的碑体染成墨色,再顺着岩壁的纹路往下淌——那些纹路是风雨凿了几十年的痕,像老人手背的青筋,此刻正托着夜色往营区漫,快得像涨潮,慢得又像在数着界碑上的刻字。

界碑的影子早没了边。花岗岩碑体投在地上的黑影,顺着青石板往四周铺,漫过李凯的沙袋掩体时,把机枪的轮廓吞成道暗线;卷过香客的装备室窗沿时,给窗纸的破口镶了圈黑边;最后缠上导流沟的土沿,连工兵铲留在沟底的铲痕都被捂得严严实实。那影子浓得发沉,像条刚从地底钻出来的巨蟒,鳞甲是矿道的黑泥做的,身躯裹着界碑的沉,尾巴往麻栗坪村的方向甩,连村委会的马灯光晕都被扫得发颤,却偏在邓班脚边留了寸许空隙,像在给他留着最后的警醒。

邓班的手往肋下探时,战术背心的帆布“窸窣”响了声。手榴弹拉环的铜色在夜色里泛着层暖光,是被体温焐透了的,边缘磨得发亮,能映出他指腹的老茧——那是阿江转了二十多年的物件,拉环内侧有道浅痕,是老山战场时被弹片崩的,此刻正硌在他第三根肋骨上,像颗没说出口的疼。他的拇指蹭过拉环的弧度,那里还留着阿江的体温,混着自己的汗,在铜面上洇出片湿,像滴没干的泪。

风卷着矿道的土往这边扑,带着点硝石的腥。邓班的喉结动了动,尝到点铁锈味——不是来自拉环,是战术背心里别着的拆弹剪,剪刃的豁口蹭着帆布,把去年抗洪时沾的青苔渍蹭了点下来,落在掌心,凉得像块冰。他抬眼望向医疗点,帐篷的帆布在夜色里成了灰蒙的团,只有顶头那块红布补丁还醒着。

那补丁早磨得发毛。边缘的红布絮被风吹得簌簌抖,沾着的矿土在夜色里泛着暗褐,像结在上面的痂。去年缉毒时从匪徒裤腿上撕下来的布,此刻薄得透光,却比帐篷的帆布更挺,哪怕被夜色浸成了紫黑,也透着股不肯蜷的劲。邓班忽然想起今早从矿道带出来的那截引线,也是这样红,浸了桐油的地方硬得像铁丝,没浸的地方软得能打结,却都带着股扯不断的韧。

远处的导流沟传来“叮咚”声,该是山涧水渗进了新挖的渠。那声响撞在界碑的影子上,弹回来时碎成星点,落在邓班的军靴上,像谁撒了把碎银。他把拉环又攥紧了些,铜色的暖顺着掌心往骨缝里钻,竟压过了拆弹剪的凉。

巨蟒似的影子还在往远处铺,尾巴快够着麻栗坪村的炊烟了。邓班望着那团暗紫的补丁,忽然觉得它像颗钉——不是钉在帐篷上,是钉在这片土地的肉里,被无数双军靴踩过,被无数颗子弹护过,早就和界碑的根、和山脊的岩、和每个人掌心里的暖,长在了一起。

夜色彻底漫过营区时,界碑的影子终于把所有亮处都拢进了怀里。邓班的手还停在肋下,拉环的铜色在暗里闪着,像颗没熄的火星,映着远处那团紫黑的补丁,也映着他眼里没说出口的话——这影子再沉,也裹着他们攥在手里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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