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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看读书 >  东宫引 >   第119章 造访

天光未明,卢府内院深处那间属于杨氏的正房暖阁里,却已是灯火通明,暖香氤氲。

鎏金博山炉里,上好的沉水香燃得正旺,丝丝缕缕的青烟袅袅升腾,带着一种甜腻到令人昏沉的奢靡气息。

卢雪昭坐在一张宽大的梳妆台前,黄花梨木的镜框打磨得光可鉴人,映出她青春明媚的脸庞。

身后,两个手脚最是伶俐的大丫鬟正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一个用犀角梳蘸着桂花头油,将她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梳得一丝不乱,挽成时下最流行的飞仙髻;另一个则托着紫檀嵌螺钿的首饰盒,里面珠翠琳琅,映着烛光,晃得人眼花。

“娘,您看这支赤金嵌红宝的步摇好看,还是那支点翠嵌珍珠的簪子好?”

卢雪昭拿起两支簪子,对着镜子比划,声音娇憨,带着少女特有的、不谙世事的雀跃。她今日穿了一身新做的鹅黄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衬得她肤光胜雪,娇艳如初绽的牡丹。

杨氏就坐在旁边一张铺着厚厚锦垫的玫瑰椅上,手里捧着一盏滚热的参茶。

她身上那件绛紫色遍地金通袖袄早已穿戴齐整,每一道褶子都熨帖得笔挺。

她看着镜中如花似玉的女儿,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宠溺与骄傲,眼角的笑纹都柔和了几分。

“都好看,娘的昭儿戴什么都好看。” 她的声音是难得的温和,带着纵容的笑意,“不过今日是去见镇国公,更要紧的是端庄得体。那支点翠嵌珍珠的罢,清雅些,又不失贵重,正衬你的年纪气度。”

她放下茶盏,亲自起身,走到女儿身后,从首饰盒里拈起那支点翠嵌珍珠的簪子,动作轻柔又仔细地,斜斜插入女儿那乌黑油亮的发髻间。

“好了。”

杨氏端详着镜中女儿明艳不可方物的模样,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又倾身向前,凑在女儿耳边,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亲昵的、只有母女间才有的私语意味,叮嘱道:“乖乖的。在太子妃殿下面前,要温婉娴静,知书达理。眼睛放亮些,看看殿下喜欢什么,厌恶什么,她与那太子和圣人是有点亲事的,若能讨她喜欢,你爹的前程,咱们卢家的脸面,可都系在你身上了。你哥哥……”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他日后的仕途,也少不得要仰仗太子妃殿下和姜家的提携。明白吗?”

卢雪昭看着镜中母亲殷切的眼神,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带着一丝被委以重任的兴奋和羞涩,用力点了点头,声音清脆:“女儿明白的,娘放心!”

杨氏这才真正舒心地笑了,拍了拍女儿的手背,眼神里充满了对这颗掌上明珠的无限期许。

暖阁里温暖如春,熏香馥郁,一派母慈女孝、其乐融融的景象。

然而,这温馨的暖流,在触及到暖阁角落那抹几乎要融进阴影里的身影时,瞬间冻结成了冰棱。

卢雪晴就站在那厚重的织锦帘幕旁,如同一道被遗忘的、格格不入的影子。

她身上也穿着簇新的水绿色妆花缎衣裙,料子光滑冰凉,脸上薄施的脂粉,掩盖不住眼底的疲惫和苍白,也掩盖不住那份深入骨髓的僵硬。

她还是头一回穿那么好的料子,忍不住来回抚摸,她低垂着头,视线落在自己裙角那几朵同样呆板无趣的缠枝莲纹上,仿佛要将那花纹看出一个洞来。

暖阁里属于嫡妹的娇笑声、属于主母的温言软语,还有那浓得化不开的沉水香,都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她努力将自己缩得更小,呼吸放得更轻,恨不得就此消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温暖里。

就在杨氏满意地替卢雪昭理好最后一缕鬓发,准备唤人进来伺候出门时,她的目光,终于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扫向了角落里的卢雪晴。

那目光里的温度,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审视、不耐,以及一种如同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般的冷酷。

卢崔氏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如同变脸一般,换上了一副刻板而威严的面具。她并未出声招呼,只是抬起手,对着卢雪晴的方向,极其随意地、带着命令意味地勾了勾食指。

卢雪晴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她几乎是凭着身体的本能,迈开了脚步。

双腿因为久站和内心的紧张而有些发软,悄无声息地挪到了杨氏面前半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头依旧低垂着,不敢抬。

杨氏没有立刻说话。她只是用那双锐利的、带着居高临下审视意味的眼睛,将卢雪晴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地扫视了一遍。

那目光如同冰冷的刷子,刮过她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刮过她苍白僵硬的脸颊,刮过她身上那件水绿色的妆花缎衣裙,最后,停留在她那双规规矩矩交叠在小腹前、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手上。

“穿着算得体。

卢雪昭正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耳垂上那对珍珠坠子的位置,似乎并未留意这边角落里无声的压迫。

她猛地探出手!那保养得宜、戴着硕大翡翠戒指的手指,如同鹰爪般迅疾而精准,一把攥住了卢雪晴藏在宽大袖口下的小臂!

“嘶……”

卢雪晴猝不及防,倒抽了一口冷气!那力道极大,带着一种毫不留情的凶狠,指甲几乎隔着衣料狠狠掐进了她的皮肉里!

尖锐的、突如其来的剧痛让她浑身猛地一颤,脸色瞬间褪尽血色,比敷上的脂粉还要惨白。

她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臂,身体却在那道冰冷目光的盯视下,如同被冻住般僵直,动弹不得!

“听着。” 杨氏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贴着耳根嘶嘶吐信,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浓重的寒意和毫不掩饰的威胁。

她攥着卢雪晴手臂的手指又加了几分力,狠狠拧了一下!卢雪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手臂内侧最细嫩的皮肉被那带着戒指的指关节粗暴地碾压、扭曲,钻心的疼痛让她眼前发黑,牙齿死死咬住了下唇内侧的软肉,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才勉强没有痛呼出声。

“今日去姜家,给我好好表现。” 杨氏盯着卢雪晴瞬间因剧痛而微微扭曲、却又死死压抑着的脸,浑浊的眼珠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冰冷的警告,“收起你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心思!眼睛放规矩些,嘴巴闭紧些!让你说话时,一个字不许错!让你行礼时,一丝角度不许差!”

她凑得更近,那股浓烈的沉水香气混合着她身上惯有的、属于上位者的压迫气息,几乎让卢雪晴窒息。

“太子妃殿下面前,若是敢有半分差错,丢了卢家的脸面……”

杨氏的声音陡然变得更加阴冷森寒,如同淬了冰的刀锋,直直刺入卢雪晴的耳膜,也刺进她惊恐万状的心底,“……仔细你的皮!我自有千百种法子,叫你生不如死!听明白了没有?!”

那攥着她手臂的手指,在说完“生不如死”的瞬间,又狠狠地、带着泄愤般的力道,再次狠狠拧了一把!

“别忘了你的任务,入东宫。

“唔……”

卢雪晴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闷哼。

剧痛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额角的冷汗瞬间就渗了出来,沿着鬓角滑落,冰凉地贴在她滚烫的皮肤上。

被死死掐住的手臂痛得几乎失去知觉,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处皮肉在对方指下迅速肿胀、发热,留下深可见骨的淤痕。

眼眶因为剧痛和极致的恐惧而瞬间蓄满了泪水,却死死被她锁在眼底,不敢让一滴落下。

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的血腥味更浓了。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像一片被狂风撕扯的落叶。

“是。

那低垂的视线里,一片模糊的水光中,只能看到主母那绛紫色遍地金袖口上,冰冷坚硬的金线刺绣,如同无数道冰冷的锁链,缠绕上来。

杨氏似乎终于满意了,那如同铁钳般的手猛地松开。

骤然失去钳制的力量,卢雪晴的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钻心的刺痛和麻木感瞬间席卷了整条胳膊,让她几乎站立不稳,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稳住身形。

宽大的水绿色衣袖滑落,遮住了手臂上那迅速浮现出的、触目惊心的青紫指痕。

“哼。”

杨氏鼻腔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仿佛刚才只是碾死了一只碍眼的虫子。

她不再看卢雪晴一眼,仿佛她已是一团空气。脸上瞬间又堆起了春风般和煦的笑容,转向还在镜子前摆弄璎珞的卢雪昭,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宠溺温柔:“昭儿,好了吗?时辰差不多了,咱们该走了。”

“好了好了,娘!”

卢雪昭欢快地应道,最后看了一眼镜中完美的自己,这才在丫鬟的搀扶下,娉娉婷婷地站起身,如同一只骄傲的小孔雀。

杨氏伸出手,无比自然地挽住了女儿纤细的胳膊,母女俩亲亲热热地并肩向暖阁门口走去。

暖阁的门帘被丫鬟高高打起,外面熹微的晨光透了进来。

卢雪晴依旧僵硬地站在原地,如同被遗忘在阴影里的石像。

她看着那对亲昵依偎着走向光明的母女背影,看着她们消失在门帘之后,听着外面传来主母对嫡女温柔的叮咛和嫡女娇俏的笑语。

卢雪晴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被掐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臂。

宽大的水绿色衣袖滑落,露出小臂内侧那一片迅速肿起、颜色由红转深紫、边缘带着清晰指甲刮痕的狰狞淤伤。

“小姐,您的手臂又…”身旁的侍女春桃露出担忧的神色。

卢雪晴用力闭了闭眼,将眼底那片几乎要决堤的滚烫狠狠逼退。

没关系的,嫁了人就好了。

再睁开时,脸上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

“走吧。

她伸出手,仔细地、一丝不苟地,将滑落的衣袖重新整理好,严严实实地遮盖住那片耻辱的伤痕。

范阳卢氏那辆挂着家徽、由四匹油光水滑青骢马拉着的华贵朱轮车,碾过朱雀大街平整宽阔的青石板路,引来不少路人侧目。

车内空间宽敞,铺着厚厚的绒毯,角落鎏金香炉里燃着上好的沉水香,烟雾袅袅。

杨氏端坐正中,一身绛紫色遍地金通袖袄,配着深青色织金裙,发髻高耸,插戴赤金点翠嵌红宝的凤穿牡丹大簪,通身气派凛然。

她身旁依偎着卢雪昭,十五六岁的年纪,此刻正带着几分好奇和矜持,偷偷撩开车帘一角,打量着窗外繁华街景。

卢雪晴则在坐在下首一张较小的锦墩上,位置背光,整个人便陷在车厢一角的阴影里。

她穿着主母新“赏”下的一套水绿色妆花缎衣裙,料子虽好,颜色却刻意选了这种不显山不露水的清淡,衬得她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没有生气。

她低眉敛目,双手规规矩矩地交叠放在膝上,眼观鼻,鼻观心,车内的沉水香浓得化不开,混合着卢雪昭身上传来的、甜腻的茉莉花香粉气息,一阵阵熏得她胸口发闷。

车轮的每一次颠簸,都让她袖中紧握的指尖更深地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白痕。

车子在气势恢宏的镇国公府邸门前稳稳停下。

高耸的门楼,蹲踞的石狮,朱漆大门上锃亮的铜钉,早有衣着体面、神情肃穆的管事带着仆从在阶下等候。

杨氏扶着婆子的手,仪态万方地下了车,卢雪昭紧随其后,脚步轻快,带着少女特有的活泼。

卢雪晴最后一个下车,动作刻意放得轻缓平稳,跟在主母和嫡姐身后半步的距离,如同一个无声的影子。

穿过几重仪门,绕过影壁,眼前豁然开朗。

不同于卢府那种处处讲究对称、透着拘谨的富贵,姜家的府邸更显疏阔大气。

庭院深深,古木参天,青石铺就的路径旁,错落有致地点缀着嶙峋的太湖石和苍劲的松柏。

引路的管事将他们带到定远堂。厅内陈设古朴大气,多宝格上摆放的不是寻常瓷器玉器,而是形制各异的兵器模型和边疆舆图。

墙上挂着一幅笔力遒劲的《破阵图》,墨色淋漓,杀气扑面而来。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松墨和铁器保养油混合的独特气味,倒让卢雪晴异常亲切

姜晏珩坐在左侧,他只一身玄色暗云纹锦袍,腰间束着犀角带,身姿挺拔如松,即便只是闲坐,也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沉稳气度。

肃立于右侧的少妇,则是云落雪她穿着一身天水碧的素锦袄裙,外罩一件月白色银狐皮比甲,乌发松松挽了个堕马髻,只斜插一支通体莹润的白玉簪,素净得近乎清冷。

“卢夫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姜晏珩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稳,他并未起身,只微微颔首示意。

杨氏脸上立刻堆起十二分的热情笑容,她领着两个女儿,深深福了下去:“妾身卢杨氏,携小女雪昭、雪晴,拜见上柱国,见过云夫人。冒昧叨扰,实是惶恐之至。”

卢雪昭也跟着盈盈下拜,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羞怯与仰慕,眼波流转间,悄悄在姜晏珩那英挺冷峻的面容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迅速垂下。

卢雪晴则如同提线木偶般,随着主母的动作行礼,头垂得几乎要埋进胸口,视线只敢落在自己裙裾前那一小块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

“家父公务缠身,杨夫人不必多礼,请坐。” 姜晏珩抬手虚扶了一下,语气依旧平淡。

落座后,自有丫鬟奉上香茗。

杨氏的目光快速地在厅内扫视了一圈,最终定格在姜晏珩身上,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带着一种夸张的、近乎肉麻的赞叹:“哎呀呀!今日得见少将军尊颜,真真是三生有幸!少将军少年英雄,国之柱石,一举荡平北狄,立下这不世奇功,封狼居胥,受封上柱国,实乃我大夏之幸,万民之福啊!”

“妾身在京中,日日听闻少将军的赫赫威名,恨不能亲临沙场,一睹将军破敌风采!今日一见,果然是天神下凡般的人物,这通身的气派,这凛然的威仪,今日一见真是叫人仰慕得紧!”

她说着,还用手帕掩了掩口。

姜晏珩端坐如山,脸上表情纹丝未动,仿佛卢崔氏那番天花乱坠的奉承只是吹过耳畔的一阵风。

他深邃的目光掠过杨氏,在她身后那两个垂首静坐的少女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收回,声音沉稳依旧:“卢夫人过誉了。为国征战,乃臣子本分。”

他放下茶盏,瓷器与檀木桌面发出轻微却清晰的磕碰声,转移了话题,“家妹保宁稍后便至。她性子有些惫懒,让卢夫人久候了。”

“不敢不敢!”

杨氏连忙摆手,脸上的笑容几乎要开出花来,“太子妃殿下何等尊贵!能得见凤颜,那也是妾身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岂敢有半句怨言?”

她说着,眼珠子一转,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绝妙的恭维点,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夸张惊喜:

“少将军与太子妃殿下,这眉宇间的英气,这通身的气度,简直如同日月同辉,交相辉映!难怪!难怪啊!难怪陛下如此信重,殿下如此倚仗!这血脉相连、心意相通的兄妹,一个执掌东宫母仪天下,一个执掌兵权威震四方,真真是我澧朝的定海神针!卢家能攀上姜家的门楣,得见天颜,实在是……实在是祖坟冒了青烟呐!”

这番露骨到近乎粗鄙的奉承,连一直垂首不语的卢雪晴都听得指尖发麻。

姜晏珩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只是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了撇浮沫,动作沉稳依旧。

自从姜家得势以来,这种阿谀奉承的人自然是络绎不绝,姜晏珩打心底都厌烦了。

厅内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只有角落里鎏金兽首香炉里,沉水香的青烟依旧不疾不徐地袅袅升腾,散发着浓烈而沉闷的气息。

卢雪晴依旧低垂着头,如同泥塑木雕。宽大的水绿色袖口下,她的指尖死死掐着掌心,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而在栖梧院深处,姜保宁居住的暖阁里,却是另一番天地。

紫檀木雕花拔步床的帐幔用金钩高高挽起,露出里面堆叠如云的锦被绣褥。

各色流光溢彩的华服、披帛、大袖衫如同盛放的奇花异草,被随意地抛掷、堆叠。赤金点翠的头面、累丝嵌宝的步摇、鸽血红的珊瑚珠串、莹润饱满的东珠耳珰……

姜保宁只穿着一身素白柔软的细棉寝衣,乌黑的长发随意披散着,正毫无形象地盘腿坐在这一片中央。

“哎呀!情客你别动!歪了歪了!”

她手里正拿着一支沉甸甸的金累丝嵌红宝双鸾衔珠步摇,试图往情客头上插。

情客的小脸憋得通红,又不敢挣扎,只能僵硬着脖子,任由自家主子在自己头上“大兴土木”。

“哎呀,小姐这也太多了。

情客头上已经被插戴得如同一个移动的首饰架子:两支赤金点翠凤头钗颤巍巍地斜插在鬓边,一串圆润的南珠璎珞绕在颈间,耳垂上坠着两颗硕大的金镶玉灯笼坠,随着她细微的晃动叮当作响。

身上还被姜保宁硬套了一件过于宽大的、海棠红遍地金妆花缎的褙子,衬得她愈发像个偷穿了大人衣服、被珠翠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娃娃。

“噗嗤……”

旁边另一个端着点心盘子的丫鬟夏荷,看着情客那副生无可恋又不敢反抗的模样,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笑什么笑!”

姜保宁佯装薄怒地瞪了夏荷一眼,眼波流转间却全是笑意,“下一个就轮到你了!夏荷,快过来!我瞧你素日打扮也太素净了些,今日非得给你也开开眼!”

她放下步摇,又在一堆首饰里扒拉,捡起一对沉甸甸的赤金绞丝镶翡翠的镯子,作势就要去抓夏荷的手腕。

夏荷吓得“哎呀”一声,端着盘子连连后退,盘子里的水晶糕差点撒出来:“娘娘饶了奴婢吧!奴婢这粗手笨脚的,可戴不得这些金贵东西,摔了碰了,奴婢十条命也赔不起呀!”

“怕什么!摔了我再赏你新的!”

暖阁里顿时响起一阵追逐嬉闹的笑声、讨饶声和环佩叮当的脆响,将那沉水香的沉闷都驱散了大半。

情客顶着满头的珠翠,苦着脸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生怕哪个动作大了,头上哪位“祖宗”就掉下来。

就在这时,姜保宁终于捉住了夏荷的手腕,强行要把那对金灿灿的镯子套上去,夏荷半推半就、笑得花枝乱颤时——

“大小姐!

“大少爷着人来传话,卢尚书夫人携两位小姐已至定远堂,请殿下移步相见。”

姜保宁她抓着夏荷手腕的动作顿住了,指尖还捏着那对沉甸甸的金镯。

情客和夏荷脸上的血色也瞬间褪尽。情客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屏住了,头上的珠翠随着她身体的僵硬而微微颤动。

夏荷更是吓得浑身一哆嗦,手里的点心盘子差点脱手砸在地上,幸而及时抱稳了,只是里面的水晶糕滚落了几块。

姜保宁松开了夏荷的手腕。那对价值不菲的金镯子“哐当”一声掉落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滚了两圈停下。

“怎么天天有人来,真是够烦的。

她赤着脚,站在散乱的华服和珠翠中间,寝衣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纤细优美的锁骨。

她没说话,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身旁两个因惊吓而脸色惨白的贴身丫鬟身上。

那目光在情客满头晃动的珠翠和夏荷腕间被自己捏出的红痕上停留了一瞬。

她忽然弯起唇角,那笑容不再是方才的纯粹欢快,而是带上了一丝慵懒的、漫不经心的、甚至可以说是骄纵的意味。

“哦?卢家来人了?”

姜保宁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刻意拖长的、慵懒的调子,打破了死寂。

她甚至没有弯腰去捡地上的金镯,只是随意地踢了踢脚边一件流光溢彩的鎏金绣鸾鸟大袖衫。

“既然人都来了,那便见见吧。”

她说着,目光在情客和夏荷身上逡巡了一圈,那眼神如同在打量两件有趣的摆件。然后,她伸出纤纤玉指,随意地一指,声音清脆,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孩子气的任性:

“情客,夏荷,你们俩,就穿着这身,戴着这些,随本宫一同去。”

“啊?!”

情客和夏荷同时失声惊呼,情客下意识地想去拔头上的步摇,手伸到一半又僵住。

夏荷更是手足无措地看着自己身上那件过于宽大、颜色俗艳的海棠红遍地金褙子,又看看地上滚落的水晶糕,仿佛天塌了一般。

“怎么?我的话,不管用了?”

姜保宁微微挑眉,那点慵懒的笑意依旧挂在唇边,眼底却已是一片不容置疑的冷冽。

“奴婢……遵命!”

两人几乎是同时,带着哭腔,颤声应道。情客认命般地闭了闭眼,努力稳住脖子上那串沉甸甸的南珠璎珞。

夏荷则手忙脚乱地想把身上那件不合体的褙子扯得稍微平整些,动作间,耳垂上那对同样不属于她的、沉甸甸的赤金镶绿松石耳坠晃得她头晕眼花。

姜保宁看着她们这副如丧考妣却又不得不强撑的模样,似乎觉得颇为有趣,唇角那抹骄纵的笑意更深了些。

她赤着脚,毫不在意地踩过地上的华服和珠翠,走向那张巨大的紫檀木梳妆台。

“来人,更衣。”

她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越,只是那语调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即将登台看戏般的兴味盎然。

暖阁的门被无声地推开,几个训练有素的宫装侍女鱼贯而入,低眉顺眼,动作麻利地开始伺候。

很快,姜保宁便换上了一身樱粉色织金团窠宝相花纹的窄袖短襦,下身是一条高束至胸下的胭脂红晕染间色裙,一条足有丈余长的霞影粉轻容纱披帛,松松挽过臂弯垂曳身后。

发髻高挽,头上顶着一枝赤金打造的折枝桃花,花蕊由金丝攒成,花心托着数颗殷红欲滴的红宝石,花瓣则以薄如蝉翼的粉碧玺镶嵌,围绕这枝金桃,簪满了金花钿、玉步摇。

金累丝嵌红玛瑙的衔珠大凤钗,长长的珠串流苏垂至肩头,末端缀着水滴形的红珊瑚珠子,随着步履摇曳生姿,与耳垂上那对赤金嵌红宝的硕大灯笼珰交相辉映。

颈间一串赤金盘螭璎珞圈,项圈正中镶嵌着一块水头极足的芙蓉粉碧玺,周围以细密的金粟珠环绕。

她对着巨大的西洋水银镜,最后整理了一下领口,她微微侧首,目光扫过身后如同两尊移动珍宝架般、脸色煞白、浑身僵硬的情客和夏荷。

那点慵懒的笑意又浮上唇边。

“走吧。” 姜保宁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只是去赴一场再寻常不过的茶会,“这样……才热闹。”

身后,情客和夏荷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绝望和认命。

她们深吸一口气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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