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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三刻,东方天际不过刚透出些灰白,皇城之内,夜气未散尽,空气里还凝着几分春晨特有的凉意与薄雾。

东宫深处,书房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早已开启,案头,紫檀木的桌面几乎被淹没,层层叠叠的奏章卷宗堆积如山,俨然一片墨字与朱砂汇成的海。

李承鄞端坐于宽大的书案之后,脊背挺得笔直,如同他身后那座肃穆的宫殿。

他手中朱笔未停,笔尖饱蘸浓重的朱砂,在摊开的奏疏上疾书批阅,墨迹未干,在灯烛光下泛着湿润的微光。

门外,传来刻意压得极低的脚步声,接着是内侍恭敬而谨慎的通禀,声音细微如蚊蚋:“殿下…昭鸾宫那边…娘娘…尚未起身。”

“罢了,那么早也难为她了,再让她睡会吧。

空气凝滞,唯有笔尖划过纸张的细微“沙沙”声,以及更漏里水滴落在铜盆中那一声声单调、执拗的“嗒、嗒”。

巳时三刻。

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上,来自尚书省六部、各道州府乃至边镇的奏疏卷宗堆积如山,空气里弥漫着上等松烟墨、朱砂印泥以及陈年纸张的清冽气味。

时恩无声地上前,替他解下沾着晨露的披风。

李承鄞径直在书案后的胡床上坐下,目光沉静如水,他提笔蘸饱了朱砂,笔尖划过坚韧的楮皮纸,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与殿角更漏里水滴落入铜盆的规律嗒嗒声交织。

时间在笔尖下悄然流逝。

案头由奏疏堆砌的小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矮下去一层。

当窗棂透入的天光由青灰转为明亮的淡金时,书房门外传来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李承鄞并未抬头,只淡淡道:“进。”

厚重的殿门被推开,来人应声而入。

他身姿挺拔如苍松,一身东宫六率特有的明光铠,正是东宫右卫率副率裴赫卿。

“殿下。

“嗯。”

李承鄞这才搁下手中沾满朱砂的紫毫笔,抬眼看向裴赫卿,“怎么了”

裴赫卿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份薄薄的卷册,双手恭敬呈上:“殿下,西内苑新辟射圃及观德台的营造图,将作监已将初稿呈送。末将仔细勘验,其台地势开阔,视野极佳,然两侧作为屏障的林木略显稀疏,且树种多为易折的垂柳。末将担忧,若有强弓劲弩于远处高坡施射,恐对登台观礼之贵人有所威胁。末将斗胆,在图上以朱笔略作标识,请殿下御览定夺。”

李承鄞接过图册展开。图纸绘于上等素绢之上,线条工整。

裴赫卿用朱砂圈出的几处地方,确实暴露了设计上的疏漏,考虑到了观礼的排场,却忽略了最根本的安全。

他微微颔首,手指在图上一点:“裴卿所虑甚是。将作监匠人只图观瞻之便,未虑及护卫之严。此事便依卿所奏,着将作监按此加固两侧屏障,改植以松、柏等耐寒坚实之木,务必使观德台处于百步之外强弓射程死角,万不可有丝毫疏虞。”

“喏!末将即刻前往将作监督办!”

裴赫卿抱拳领命,声音铿锵有力。

公事议毕,李承鄞紧绷的肩线似乎放松了些许。

他身体微微后靠,目光落在裴赫卿那张被风霜刻画出坚毅线条的脸上,随口问道:“昨夜宫禁巡防,可还平静?”

“回禀殿下,东西六宫、诸门禁卫,一切如常。”

裴赫卿沉声回道,随即像是想起什么,那张素来严肃的脸上,嘴角竟向上扯了一下,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近乎无奈的笑意,“只是丑时三刻,末将率队巡至西内苑太液池畔假山群时,撞见两个尚食局偷溜出来的小火者,躲在涵虚洞深处掷骰子赌钱,输得连下月的‘月料钱’都押上了,冻得瑟瑟发抖,骰子还攥得死紧。末将已将其人赃并获,连人带赌具一并移交内侍省,由内常侍按宫规处置了。”

李承鄞闻言,眉梢微挑,脸上也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这巍巍宫城,看似铁壁铜墙,森严壁垒,底下也藏着这些偷得浮生半刻闲的小小浪花。

“倒是会挑地方,涵虚洞冬暖夏凉。”

裴赫卿点头:“是,胆大包天,也颇有几分小聪明。”

“河州、洮州,此二处控扼吐谷浑南下要冲,地形崎岖,易守难攻。然其戍堡多为前隋旧制,年久失修,墙垣倾颓者十有二三。去岁冬季酷寒,恐更添损毁。”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裴卿,你亲拟一份手令,调拨陇右道府库钱帛,并着令工部遣得力员外郎一员,专司督办河、洮二州戍堡修缮加固事宜。工期紧迫,务须在秋防之前完成,不得延误!所需民夫,可于当地就近征调,然须严令州县,不得额外摊派,违者重处!”

裴赫卿一身明光铠立于案前,身姿笔挺如标枪,神情专注。

他迅速在手中的记事木牍上记下要点,墨迹淋漓:“末将领命!殿下思虑周全。河、洮二州戍堡确为关陇锁钥,一旦有失,陇右震动。末将即刻拟令,今夜便以六百里加急发出!”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末将斗胆,建议再从上京将作监调拨二十名熟谙夯筑的巧匠随行,以保工事坚实。”

李承鄞抬眼看他,眼中掠过一丝赞许:“准。你一并安排。所需粮秣器械,与户部、兵部协调,务必充足。”

“喏!”

裴赫卿抱拳应诺,声音铿锵有力。他深知此令关乎西北边防,不敢有丝毫懈怠。

案头那尊小巧的鎏金更漏,细沙无声滑落,标志着酉时初刻已过。

殿外的光线彻底转为暮色四合前的昏黄,宫灯的光芒在殿内显得愈发清晰。

当最后一份关于江南春汛后堤防巡查的奏疏批阅完毕,朱笔落下最后一个遒劲的“可”字,李承鄞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将身体缓缓靠向椅背。

眉宇间那层因全神贯注而凝结的冰霜,似乎在这松懈的瞬间悄然融化了一角。

他捏了捏眉心,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殿外昭鸾宫的方向。

他不动声色地将批阅好的文书整理归置,低声道:“殿下辛劳,已是酉时二刻了。”

李承鄞没有应声,只是缓缓站起身。玄色的袍袖拂过案几,带起一阵细微的风。

他没有看裴赫卿,目光依旧望着昭鸾宫的方向,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压抑了许久的急切,甚至隐隐透出点不容置疑的霸道:“走。”

与承乾殿的肃穆沉凝截然不同,昭鸾宫的西暖阁此刻正沉浸在一片暖融融的、带着点心甜香和女子娇笑的喧闹之中。

阁内铺着厚厚的波斯绒毯,中央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嵌螺钿矮几上,散乱地堆着绘有精致人物花鸟的象牙“叶子”

还有一小堆一小堆黄澄澄的铜钱。

姜保宁斜倚在一个硕大的织锦引枕上,身上穿了件朱砂红与淡粉色的间色裙,肩臂缠绕一条朱砂红的轻容纱披帛,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和一小段雪白的臂膀。

乌发随意挽了个慵懒的高髻,前面佩戴一枚累丝嵌宝大花钿,花心镶嵌一颗圆润光泽的粉色海水珍珠,后面横插一把金背玉齿梳篦。

但在钗环之间,簪着一两朵柔粉和浅紫的绢花。

花钿两侧,对称斜插两支金镶白玉步摇簪花片下悬垂数串金链,链尾缀着粉晶与金铃。

她一手支颐,另一只纤纤玉指捏着一张“叶子”,杏眼波光流转,带着狡黠的笑意看着对面。

她的贴身侍女情客,穿着水绿色的衫裙,正一脸紧张地盯着手里的牌,小嘴微抿,额角甚至沁出一点细汗。她面前的钱堆明显是最少的。

而坐在姜保宁右手边,几乎整个人都要趴到矮几上去的小人儿,正是李念毓。

她梳着可爱的双丫髻,发髻上缠着五彩丝绦和一对金镶玉步摇,颈前戴着金累丝珍珠项圈。

小脸蛋因为兴奋涨得通红。她面前的钱堆倒是不少,显然手气不错。

此刻她正捏着一张牌,大眼睛滴溜溜乱转,看看姜保宁,又看看情客,似乎在犹豫该打哪一张才能赢下这关键一局。

“宁宁,你快点嘛!该你了!”

李念毓终于忍不住,伸出小手指戳了戳姜保宁的手臂,声音又脆又急,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姜保宁轻笑出声,指尖夹着的那张牌故意在她眼前晃了晃:“急什么?好牌要沉得住气。”

她眼波流转,带着促狭,“小心输光了你的月料钱,回去可没果子吃。”

“才不会!”

李念毓立刻挺起小胸脯,信心满满,“我今天手气旺着呢!你休想吓唬我!快打快打!情客姐姐你也别磨蹭!”

情客被点名,苦着脸看了看手里的牌,又看看自家主子那气定神闲、明显憋着坏的模样,终于一咬牙,打出一张:“奴婢……奴婢出这张‘散骑常侍’。”

“哈!”

李念毓立刻拍着小手笑起来,“情客姐姐你输啦!这张我要吃!看我的‘金吾卫大将军’!通杀!给钱给钱!”

她兴奋地伸出小手就去划拉矮几中央的铜钱堆。

姜保宁看着小丫头得意忘形的样子,笑着摇摇头,正待将自己那张牌放下,准备反制

“吱呀——哐!”

暖阁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豁然推开,撞在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

喧闹的笑语声戛然而止。

阁内三人愕然抬头。

正是李承鄞。他身后半步,是如同铁塔般沉默肃立的裴赫卿。

李承鄞的目光瞬间扫过暖阁内散乱的牌局、堆叠的铜钱,最后精准地、牢牢地锁定了那个倚在引枕上、捏着牌、还维持着促狭笑容的身影——姜保宁。

没有一句寒暄,没有丝毫过渡。

在阁内三人尚未完全从惊愕中回神时,李承鄞已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他步履沉稳几步便跨到了矮几前,他微微俯身宽大而骨节分明的手掌,带着微凉的气息和不容抗拒的力量,一把便攥住了姜保宁那只还捏着牌的、纤细白皙的手腕。

“啊!”

姜保宁猝不及防,被他拽得一个趔趄,惊呼出声,手中的象牙叶子牌“啪嗒”一声掉落在绒毯上。

李承鄞根本不管那掉落的牌他手臂用力,不由分说地将她从那堆柔软的引枕中拽了起来。

姜保宁踉跄着撞入他怀中,一股清冽的松墨气息瞬间将她包裹。

“殿下!”

“皇兄!”

李承鄞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根本没听见她们的惊呼。

他攥着姜保宁手腕的手没有丝毫放松,反而将她往自己身侧一带,另一只手臂自然而然地环住了她的腰肢,将她半揽在怀里,彻底禁锢住。

他的动作一气呵成,霸道至极,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直到这时,他才微微侧首,目光冷峻地扫过还处于石化状态的裴赫卿,薄唇轻启“念毓。”

裴赫卿立刻会意,那刚毅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他大步上前,目标明确地走向还趴在矮几边、一脸懵懂的李念毓。

“裴……裴将军?” 李念毓看着这位平日里严肃得吓人的禁军统领朝自己走来,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裴赫卿没有废话,弯腰,伸出铁钳般的大手,一手穿过李念毓的腋下,一手抄起她直接把她扛在了自己宽阔坚实的肩甲之上!

“哇——!”

李念毓骤然腾空,吓得尖叫起来,小短腿在空中乱蹬,“放我下来!裴赫卿!大胆!放我下来!

裴赫卿充耳不闻,任凭肩上小公主如何踢打尖叫,他身形如山岳般纹丝不动。

而暖阁中央,李承鄞依旧牢牢地攥着姜保宁的手腕,环着她的腰。

他微微低头,目光沉沉地锁着怀中人儿那双因惊愕、羞恼而瞪得溜圆的杏眼,鼻息几乎拂过她光洁的额头。

姜保宁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霸道行径弄得又羞又气,手腕被他攥得生疼,挣扎着想推开他:“李承鄞!你发什么疯!放手!你把念毓……”

“聒噪。”

他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字,攥着她手腕的手指反而收得更紧了些,另一只环在她腰上的手臂也收拢,将她更紧地贴向自己。

他微微偏头,灼热的呼吸几乎要喷在她的耳廓上,那低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霸道和一丝被压抑了整日的、亟待宣泄的浓烈情绪:

“打上瘾了?宁宁,该陪孤用晚膳了。长安城,今夜有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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