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四婶接下中秋家宴这“重任”时,心头那份被委以重任的虚荣与得意,在回到自家小院、冷静下来细细思量后,便迅速被现实的重压所取代。她虽在顾家旁支中算是有些体面,但家中底子如何,自己心里最是清楚。操办宁远侯府这等门第的中秋家宴,光是想想那宾客名单、席面规格、一应布置,就让她头皮发麻。
然而,海口已然夸下,明兰那边又摆出了全然信任、撒手不管的姿态,她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次日,她便打起精神,再次来到澄园,欲与明兰商议具体事宜,首要的,便是这宴席的用度。
花厅里,明兰依旧客气地接待了她。听顾四婶踌躇满志地提出需要支取银两以作筹备,明兰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恍然与赞同:“四婶考虑得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银钱自然是首要的。”她转头吩咐崔妈妈,“去将往年中秋家宴的账册取来,给四婶参考。”
崔妈妈很快取来一本旧账册。顾四婶接过,迫不及待地翻开,看到去年中秋家宴的总开支时,眼皮不禁跳了跳——竟要六百两银子!这还只是明面账目,若算上些隐性的打点和损耗,只怕更多。
她定了定神,斟酌着开口:“侄媳妇,这往年是往年的例,今年物价似乎有所浮动,你看这预算……”
明兰微微一笑,打断了她的话,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四婶说的是,物价确有浮动。不过,正因如此,才更需精打细算,方能显出四婶持家的本事。侯府如今虽不说艰难,却也不比从前,各项用度都需节俭。这样吧……”
她略一沉吟,仿佛经过了慎重考虑,对崔妈妈道:“就从公中支取四百五十两银子,交予四婶,作为此次中秋家宴的一应费用。四婶经验老到,必能权衡得当。”
“四百五十两?!”顾四婶失声惊呼,脸色瞬间变了。比去年足足少了一百五十两!在这节骨眼上,银钱缩水如此之多?!
“侄媳妇,这……这恐怕不妥吧?”顾四婶急道,“如今市面上,鸡鸭鱼肉、时鲜菜蔬,哪一样不涨价?更别提酒水、糕点、乃至请戏班子的费用了!四百五十两,这……这如何能够?若是宴席规格低了,岂不是堕了侯府的颜面,也让族亲们笑话?”
明兰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目光平静地看着她:“四婶,正因相信您的能力,侄媳才将这重任托付。若是按往年的例,随便哪个管事照着旧例办便是,又何须劳动四婶您的大驾?正是因为如今府中用度收紧,需得一位像您这般懂得权衡、善于调度、又能体恤府中艰难的长辈来主持,方能既保全体面,又不至奢靡浪费。”
她轻轻一句,便将“缩减开支”与“考验能力”、“体恤府中”绑在了一起,堵得顾四婶哑口无言。
“再者,”明兰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拨了拨浮沫,“母亲(小秦氏)常教导,持家之道,贵在‘适宜’二字。规格未必全靠银钱堆砌,心意与安排更为重要。我相信四婶定能领会其中精髓,将宴席办得既热闹又得体。若是银钱实在周转不开……”
她顿了顿,在顾四婶升起一丝希望的目光中,缓缓道:“四婶或可先垫付些?待宴后一并核算?或是,看看能否在采买上多费些心思,寻些物美价廉的货源?”
垫付?顾四婶心中叫苦不迭,她自家哪有那么多闲钱垫付!寻物美价廉的货源?谈何容易!
明兰却不再给她讨价还价的机会,直接对崔妈妈道:“妈妈,去取四百五十两的银票来,交给四婶。后续一应事宜,便由四婶全权做主,无需再来回我了。”
很快,四张一百两并一张五十两的银票被送到了顾四婶手中,那轻飘飘的纸张,此刻却重逾千斤。顾四婶捏着银票,脸色阵青阵白,最终也只能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谢过明兰,脚步虚浮地离开了澄园。
难题,被明兰轻描淡写地,彻底转嫁到了顾四婶头上。
接下里的日子,顾四婶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捉襟见肘”、“焦头烂额”。她先是找来往年为侯府供货的几家大商号,开出采购单子。对方见是宁远侯府的生意,起初极为热情,但一听她报出的预算和要求的规格,脸色都变得微妙起来。
“四夫人,不是小的不肯卖,实在是您这价钱……如今这光景,上等的金华火腿,这个价连本都保不住啊!”
“这活蹦乱跳的黄河大鲤鱼,节前起码要这个数,您这价,只能买到次一等的了。”
“侯府往年用的都是西域来的葡萄美酒,今年漕运不畅,价格涨了三成不止,您若要用往年的量,这四百五十两怕是光买酒就不够了……”
一圈打听下来,顾四婶心都凉了半截。几乎所有食材、酒水、乃至装饰用的花卉彩绸,价格都比往年高出不少。她试着讨价还价,那些大商号的掌柜却都是油滑得很,言语客气,价钱却寸步不让,显然知道她预算有限,吃定了她。
无奈之下,她只好转而寻找些小商户,或是去南城大市探价。价格是便宜了些,但品质却难以保证,且零零散散,采购起来极为繁琐,耗费精力无数。为了节省开支,她连戏班子都不敢请有名的,只找了个价格便宜的小班子,曲目单子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出。
即便如此精打细算,各项开销加起来,也远远超出了四百五十两的预算。顾四婶每日里算盘打得噼啪响,愁得茶饭不思,嘴角都起了燎泡。她几次想硬着头皮再去找明兰追加预算,但一想到明兰那温和却坚定的眼神,以及自己当初信誓旦旦的模样,便又退缩了。
自己揽下的瓷器活,含着泪也得干完。顾四婶如今是深切的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含义。她原本想着借此插手侯府事务,分润好处,如今却深陷泥潭,进退两难。眼看着中秋日渐临近,宴席诸多事宜尚未理清,银钱已所剩无几,她当真是焦头烂额,悔不当初。而这,正是明兰想要看到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