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多月以来,这是程青怀第一次主动踏足赫连晓之的寝殿。
甫一踏入殿门,一股浓烈到几欲令人窒息、混杂着古怪辛香的药味便如同粘稠的雾气般扑面而来。这气味,远比他当初缠绵病榻时被迫饮下的汤药更加刺鼻、厚重,仿佛无数苦涩的根茎药渣在密闭的铜炉中熬煮了数个日夜,直钻肺腑。
程青怀眉头瞬间紧蹙,下意识屏息了一瞬。赫连晓之这“病弱”的伪装,未免用力过猛。如此夸张的药气浓度,与其说是遮掩,不如说更像是在压制或掩盖着某种更深沉、更隐秘的东西。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疑虑,悄然爬上心头。
殿内穿梭忙碌的宫人见到他,无不面露惊愕,如同瞧见了日头西升。短暂的愣神后,慌忙躬身行礼,有机灵的已小跑着向内室通报去了。
程青怀无视那些探究或好奇的目光,步履沉稳地穿过略显空旷的外间,走向内室。两侧厚重的深紫色帷幔被宫人无声掀起,内里的景象逐一映入眼帘。
赫连晓之果然在床上“躺着”。她身上裹着厚厚的锦缎衾被,额头上缠着一圈吸汗的细棉布巾,几缕乌发被汗水濡湿贴在苍白的颊边,唇色浅淡得近乎透明。她微微阖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一副病骨支离、气若游丝的模样,装得倒真像那么回事。盈月宫内外因婚事临近而增添的些许喜庆红绸与窗花,在这浓重的药味和“病气”笼罩下,显得格格不入,一丝暖意都透不进这“病榻”。
听到脚步声,赫连晓之缓缓睁开眼。那双深琥珀色的眸子在看清来人时,实实在在掠过一丝意外,随即被一种更深沉、更玩味的笑意取代。她撑着身子,略显吃力地倚靠在床头雕花靠背上,挥了挥手,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气弱:“都下去吧。”
宫人们垂首,无声地鱼贯而出。最后一位端着药碗的内侍,小心翼翼地将那碗散发着惊人苦味的药汤放在床边支起的紫檀木小案几上。就在他准备退下时,程青怀目光扫过那药碗,忽然开口,“药给我吧。”
此言一出,不仅那端药的内侍猛地顿住,难以置信地抬眼偷觑,连已退至门口的宫人都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投来惊疑不定的目光。这位素来冷面、对殿下避之不及的贺郎君,今日竟主动要给殿下喂药?太阳真打西边出来了?
赫连晓之眼尾愉悦地弯起,竟是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笑声带着一丝气促的沙哑,却更显撩人。她再次挥挥手,语气带着点纵容的意味:“听见了?把药给他。”宫人这才如梦初醒,慌忙将温热的药碗双手奉给程青怀,带着满腹的惊疑退了出去。
殿门被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间的声响。方才还带着一丝“惊喜”与“虚弱”的赫连晓之,眼神瞬间恢复了平日的慵懒与深不见底的幽邃。她好整以暇地靠在床头,饶有兴致地看着程青怀端着那碗气味浓烈的药汁走近,仿佛在欣赏一出有趣的戏码。
程青怀走到床边,没有任何温情脉脉的举动,甚至眼神都未多给那“病容”半分。径直将那碗散发着惊人苦涩气息的药汁往赫连晓之手里一塞,动作干脆利落,口吻含着命令意味,他道:“自己喝。”
赫连晓之稳稳接住药碗,指尖感受着温润玉璧传来的热度,非但不恼,反而挑眉,唇角勾起一个极具侵略性的弧度,继续撩拨:“真不打算喂我一会儿?程郎君主动的机会,可是千载难逢。”
程青怀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装模作样上瘾的女人,眼神冷淡得刺人:“如果你想体验被灌药进鼻子的滋味,我倒是可以试一试。”
“呵呵……”她喉咙里溢出低沉的笑声,显然很享受这种针锋相对的“情趣”。“今天怎么有雅兴登门了?这实在不像你一贯的作风。”她晃了晃手中的药碗,墨色药汁在碗壁上挂出浓稠的痕迹。
“来看你死了没有。”程青怀落座在床边绣墩上,只是随口一回,厚重的幔帐被金钩束起,露出宽敞的空间,他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殿内陈设。
“看不出来你这么关心我,”赫连晓之托着那只温润的小玉碗,指腹轻轻摩挲着碗沿,眼神却像锁定猎物的鹰隼,牢牢攫住程青怀,语带双关,“放心吧,等到洞房花烛夜的时候,我还是有足够的力气……尽到一个妻主的本分的。”
赫连晓之在耳边的调侃毫无顾忌,程青怀收回目光,当即嫌弃地嗤笑一声,“你还想来真的?”
“为什么不行?”赫连晓之像是听到了什么奇怪的问题,用银匙搅动着浓稠的药汁,目光却未离开程青怀分毫,语气理所当然,“大婚之后,你我便是名正言顺、礼法所定的妻夫,行周公之礼,不是天经地义么?”
她姿态放松得过分,这种松弛背后蕴含的巨大掌控力,足以让任何人倍感压力。然而程青怀却似乎完全免疫。他上下扫了一眼语气“正经”的赫连晓之,突然抛出一句:“名正言顺?别忘了,我与左相如尚有婚约在身,连孩子都有了。在你我之间,何来名正言顺之说?”
此言一出,空气仿佛瞬间凝固。赫连晓之脸上那点漫不经心的笑意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将药碗重重搁在小案几上,一声轻响,她抬眼看向程青怀,眼底的笑意已被一片深沉阴翳取代,声音也冷了下来:“程青怀,你今天是专程来气我的?”
程青怀哪壶不开提哪壶,明知赫连晓之表现得再不在乎,然而左相如这个“前妻主”以及那个“孩子”的存在,始终是扎在她心头的一根刺。她只是藏得深,藏得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