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到了第三日午后，盈月宫外响起了与往日截然不同的通传声，带着一种内廷特有的、刻意拉长的腔调：
“圣——旨——到——！四殿下赫连晓之，贺珏接旨——！”
忠全立刻跑来通禀，手舞足蹈的，显然是高兴坏了。
程青怀却是放下手中那本早已看不进去的书卷，面无表情地站起身。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即便心中厌恶翻腾，他也清楚，此刻避无可避。这盘棋，赫连晓之已将他强行按在了棋盘上，由不得他不落子。
当他走出偏殿，来到盈月宫正殿前的庭院时，赫连晓之已在书秦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站在那里等候了。她身上裹着厚重宽大的银狐裘，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双颊却因剧烈的咳嗽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整个人摇摇欲坠，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深琥珀色的眼眸半阖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眼下一抹青黑，更添了几分病骨支离的羸弱。
这是程青怀第一次，在如此近距离的光线下，见到卸下“兰肆月”那层伪装的赫连晓之的真面目。结合“程青怀”的记忆，眼前之人的病弱，逼真得令人心惊，每一丝气弱，每一次轻咳，都像是精心打磨过的表演道具，完美得不留一丝破绽。
女皇身边的心腹总管德容，手持一卷明黄的圣旨，在一众内侍的簇拥下，肃立在庭院中央，目光扫过迎出来的众人。
赫连晓之看到程青怀出来，那半阖的眼眸骤然亮了一下，脸颊漾起的明媚笑容耀眼到足以冲淡病容，她吃力地抬起一只手，朝着程青怀的方向伸去，声音微弱却饱含缱绻情深：“阿珏……快、快过来……接旨了……”
那姿态，那眼神，简直将一个病中见到爱侣、寻求依靠的痴情女子演绎得淋漓尽致。
程青怀心中冷笑连连，在此刻却不得不配合。他面无表情地走上前，在赫连晓之身边站定，伸出手臂。赫连晓之冰凉的手指立刻如同藤蔓缠绕大树，紧紧抓住他的小臂，将身体大半的重量都倚靠在他身上。那份依赖，那份信任，在外人看来，足以令人动容。
“四殿下赫连晓之，贺珏，跪——接——圣——旨！”德容的声音威严洪亮。
赫连晓之立刻拉着程青怀，作势要艰难地跪下。程青怀只能顺势而为，与她一同，在盈月宫冰冷的地砖上屈膝。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倚靠着自己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也不知是病的，还是装的。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之四女晓之，禀性柔嘉，夙娴礼教。今奏称于宁州偶遇贺氏子珏，才德兼美，品性端方，心甚慕之，恳请赐婚，立为正夫。朕初闻震怒，责其轻率。然晓之执念甚坚，长跪紫宸，寒疾侵体，几至不测。朕念其一片痴心，感其情切，虽于礼不合，然不忍拂其至情。特旨恩准，以贺珏为四皇女正夫。择吉日完婚，以慰朕心，亦全尔等之愿。钦此——！”
冗长而冠冕堂皇的圣旨宣读完毕，字字句句都在强调赫连晓之的“痴心”、“病弱”和女皇的“无奈”与“慈爱”。程青怀听着那“贺珏”、“正夫”的字眼，只觉得每一个字都像不甚和谐的音符，弹出的调子呕哑嘲哳，刺得他眉头紧皱。
“儿臣……叩谢母皇隆恩！”赫连晓之的声音带着激动难抑的哽咽，深深叩首下去，抓着程青怀手臂的手指用力得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
程青怀亦只能随着她的动作，僵硬地叩首谢恩：“草民……贺珏，叩谢陛下隆恩。”
德容将明黄的圣旨卷轴，郑重地交到被程青怀“搀扶”着勉强起身的赫连晓之手中。老总管的目光在赫连晓之苍白却难掩“喜色”的脸上停留片刻，又缓缓扫过这盈月宫的庭院、殿宇。
庭院中的老树光秃秃的枝桠刺向灰蒙蒙的天空，殿宇的朱漆有些地方已经斑驳褪色，透着一股时光沉淀下的寂寥。
“一晃……多少年过去了。”德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喟叹，目光悠远，“这盈月宫，似乎哪里都没变样儿。老奴记得，当年……”她的话点到即止，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赫连晓之，“四殿下如今也觅得良人，即将成婚，真是……岁月如梭啊。”
程青怀冷眼瞧着。
德容的每一句看似随意的感慨，都绝非无的放矢。她是女皇的心腹，代表的自然是女皇赫连岐的意思。
这“盈月宫未变”的感慨，以及提及“当年”，正是女皇在释放一个微妙的信号——她注意到了赫连晓之的“安分守己”，并对这桩她“无奈”应允的婚事，给予了一种表面上怀旧式的认可。
接下来，便是要将这场“母慈女孝”的温情戏码，顺着这个台阶，继续演下去了。
赫连晓之何等敏锐，立刻领会了这弦外之音。她虚弱地靠在程青怀身上，脸上却洋溢着纯粹的的喜悦，语气流露出深深的追忆：“德容总管说的是……此处是母皇旧居，也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身为人女，自然希望这里永远保留着母皇当年的样子，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念想……所以，一直都没让人改动位置……”
德容脸上的神色似乎柔和了些许，微微颔首：“殿下有心了。”顿了顿，看着赫连晓之依旧苍白的脸色和额角的虚汗，又道：“旨意已宣，殿下身子要紧，快些回房歇着吧。陛下……也甚是挂念殿下的身体，让老奴代为嘱咐，要好生将养，莫要再任性了。”
赫连晓之闻言，眼中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仿佛得到了世间最珍贵的宝物，急切地问道：“母皇……母皇当真这么说了？”
随即又染上愧疚，“是儿臣不好……儿臣太倔强，气着母皇了……还请德容总管代儿臣向母皇请罪，就说……就说儿臣知错了，以后再不敢任性妄为，只求母皇……莫要真的生儿臣的气……”
德容看着眼前这“情深意切”、“悔恨交加”的女儿，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舒展了些，笑道：“殿下言重了。陛下说了，天底下哪有母亲会真的跟自己的孩子置气？殿下安心养病，早日康复，便是对陛下最大的孝心了。”
一番虚与委蛇、温情脉脉的场面话说完，德容终于摆驾离开。直至德容的仪仗消失在宫道尽头，赫连晓之才仿佛耗尽了力气，身体更加沉重地倚向程青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