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张大山是在一阵强烈的心悸和伤口深处的抽痛中醒来的。他挣扎着坐起身,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虚汗,嘴唇干裂。老陈给的烈性伤药像一团阴火在体内灼烧,催动着皮肉愈合,却也加剧了气血的亏空,让他感觉身体像个漏气的皮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疲惫。
他习惯性地,也是带着一丝迫切的希望,抓过了枕边那部老旧手机,指纹解锁,点开了那个图标阴森的地府App。
屏幕亮起,界面加载。
功德点余额:275点。
鲜红的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又少了一百点。丙拾柒的存在,如同一架永不停歇的功德点粉碎机,每一天都在将他推向深渊。时间,只剩下最后两天的缓冲。
‘凝神,勿躁。’老潘的意念传来,比前几日要清晰稳定些许,如同风中残烛被罩上了玻璃罩,虽仍微弱,却不再摇曳欲灭,‘惶急则心乱,心乱则必失。当务之急,是寻一稳妥进项,渡过此劫。’
“我知道。”张大山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那股因虚弱和焦虑交织而产生的憋闷感,“这就去找老陈,看看有没有能快速换现金的活儿,先保证我们饿不死。”
他小心翼翼地下床,活动了一下依旧僵硬疼痛的左肩,确认绷带没有渗血。将那柄用布条仔细缠绕了刀柄的杀猪刀别在后腰,用宽松的外套盖好。临出门前,他看了一眼桌上那枚依旧死沉、毫无反应的黑葫芦,犹豫片刻,还是将它揣进了怀里。这东西现在是他最大的变数和底牌,留在家里,万一出点岔子,后果不堪设想。
清晨的南苑旧货市场已经苏醒,各种声响和气味混杂在一起。张大山穿过熙攘的人群,走向老陈那个位于市场最深处的僻静摊位。
老陈依旧穿着那身仿佛从未换过的旧中山装,正拿着一个麂皮绒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个仿古的景泰蓝花瓶。看到张大山走近,他撩起眼皮,浑浊的目光在他脸上和肩膀处扫过。
“命还挺硬。”老陈的声音干涩,听不出褒贬,“不过这股虚浮之气,离油尽灯枯也不远了。”
张大山没力气跟他斗嘴,直接拉过摊前那张磨得发亮的马扎坐下,微微喘了口气:“陈老板,救命稻草快烧完了。功德点见底,现金也撑不了几天。有没有……来钱快,又不用我这病号去拼命的委托?”
老陈放下花瓶,从柜台底下摸出两个粗陶茶杯,拎起旁边“咕嘟”作响的旧铝壶,倒了两杯浓得发黑的酽茶,推给张大山一杯。“天下哪有这等好事?轻松又来钱快,那是骗局。”他呷了口茶,慢悠悠地说,“不过,眼下倒有一桩事,有点意思。不算凶险,但颇为磨人,报酬尚可,事主开价三万现金。”
“具体什么情况?”张大山端起茶杯,滚烫苦涩的茶汤顺着喉咙滑下,反而驱散了些许体内的寒意。
“城西‘锦绣家园’,一户姓王的老教师家。说是家里近半个月不太平,感觉有东西,但看不见摸不着,就是扰得人心神不宁,睡不安稳,家里宠物鱼死了,电器偶尔抽风。”老陈简述道,“请过几个半桶水的去看,没看出名堂,法事做了也白搭。我觉得,可能不是寻常鬼祟,更像是某种……外感杂气,或者地脉扰动的迹象。你这状态,去探探这种案子,倒也合适。”
听起来确实风险可控。三万块,能解燃眉之急。张大山正要答应,怀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不是寻常的来电或短信,而是地府App特有的、低沉如同丧钟般的提示音。
张大山心中一凛,难道是马面-甲柒叁有“私活”介绍了?他连忙放下茶杯,下意识地想掏出手机,但手指在触碰到手机外壳的瞬间,硬生生停住了。他瞥了一眼对面不动声色喝茶的老陈,心中警铃大作。
不能在这里看!更不能给老陈看到!
地府App是他最大的秘密之一,是与那个世界连接的唯一凭证,绝不能在阳世之人面前暴露,哪怕这个人是消息灵通的老陈。谁知道这会不会触犯地府的什么条例?或者引来不必要的猜忌?
他强行压下立刻查看的冲动,脸上挤出一丝若无其事的表情,对老陈说:“行,这委托我接了。地址和联系方式给我。”
老陈是何等人物,张大山那一瞬间的僵硬和掩饰,如何能逃过他的眼睛?他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放下茶杯,慢条斯理地从抽屉里拿出早已写好的便签,却没有立刻递过去,而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张大山一眼。
“小子,看你刚才那反应……是‘那边’有消息了?”老陈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了然,“我提醒过你,最近风声紧。你那联络人……怕是自身难保了。”
张大山心中巨震,脸上却努力维持着平静:“陈老板说笑了,只是普通的系统通知吧。”
“哼,普通通知?”老陈嗤笑一声,将便签推到他面前,“普通通只能让你脸色变一下?罢了,你不想说,我也不问。不过,再送你一句话:信任的,未必是善茬,规矩多,路子正,对你这种习惯了走偏门的人来说,未必是好事。好自为之。”
张大山接过纸条,指尖有些发凉。老陈的猜测,几乎已经点明了真相。他收起纸条,站起身:“谢了,陈老板。我会小心。”
离开旧货市场,走到一个无人的小巷角落,张大山才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机。
点开App,那则冷冰冰的、格式工整的系统通知赫然在目:
【地府系统通知 - 联络人变更】
致阳间合伙人(编号:阳-戊亥零柒 张大山):
因内部工作调整,原指定联络人‘马面-甲柒叁’已不再负责与你相关事务。
即日起,你的一切地府相关业务,将由‘牛头-丙伍壹’接洽。
新任联络人将遵循地府规章,严格审核并分派任务,请积极配合。
——地府幽冥事务管理司·人事调度处
确认无误,马面,真的出事了!“内部工作调整”,不过是体面的说法。老陈的提醒言犹在耳,地府要整顿纪律,马面首当其冲!
他尝试着像以前一样,用意念向马面的那个通讯符印发送信息:“马爷?在吗?什么情况?”
消息如同石沉大海,毫无回应。那个曾经能让他讨价还价、获取“私活”的灰色通道,被彻底斩断了。
‘祸福无门,惟人自召。’老潘的意念带着一丝冷峻,‘那马面贪渎枉法,迟早有此一劫。只是牵连于你,却是无妄之灾。’
“现在说这些没用!”张大山心中焦躁地回应,“关键是功德点!两天!两天后丙拾柒怎么办?!”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水浇头,让他浑身发冷。失去了马面这个重要的功德点来源,仅靠正规任务,想在两天内凑齐至少几百点,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手指颤抖着,再次点开了那个充满诱惑与危险的“阴司债卷”界面。
【七日内还清】短期债券,借贷500点,七日后偿还550点。逾期每日10%滞纳金……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悬停,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这就是饮鸩止渴!但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或许……’老潘的意念带着一丝沉重的犹豫,‘还有一个办法,是最终的退路。’
“什么办法?”张大山如同抓住救命稻草。
‘道爷我在地府,尚有一位旧交,名为赵德明。此人如今在灵魂数据管理与回溯科任职,虽非掌权之人,但资历老,门路广,或可从中斡旋,了解内情,甚至……在关键时刻,代为转圜。’
赵德明!张大山想起了这个老潘之前提到过的名字。
“那还等什么?赶紧联系他啊!”张大山急道。
‘谈何容易!’老潘打断他,‘道爷我如今魂力未复,如何与地府直接通讯?此非发送意念信息那般简单,需特定的仪式或信物!再者,赵德明身份特殊,动用这层关系,需慎之又慎,非到真正的山穷水尽、生死攸关之时,不可轻启!眼下,你我先设法应付过这功德点危机,再图后计。这‘阴司债卷’,风险太大,绝非良选!’
老潘的警告如同一盆冰水,浇熄了他刚刚燃起的希望。是啊,现在联系不上,而且动用这最终的人情关系,必须用在真正的绝境,不能轻易浪费在几百功德点的事情上。那是用来保命,或者应对像马面倒台这种可能引发更大连锁反应的危机的底牌。
他死死盯着那刺眼的“275”,又看了看“阴司债卷”,最终,还是咬牙关掉了App。不能借!至少现在不能!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看向手中的纸条。王建国,锦绣家园。现在,这三万现金的委托,不仅仅是为了生活,更是为了争取时间!只要阳世的基本盘稳住,他才能集中精力应对地府的危机。
他拿出黄纸和朱砂,准备再尝试绘制“甲马神行符”。多一分保障,总是好的。
‘凝神,静气……意守笔尖……’老潘的意念再次指导。
这一次,张大山更加专注,几乎榨干了体内残存的精神力。当最后一笔落下,他再次虚脱地靠在椅子上,大汗淋漓,眼前发黑。
桌上的符箓依旧歪歪扭扭,朱砂深浅不一,但隐约似乎比上一张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活性”,仿佛死物被注入了一丝生机。
‘略有寸进。’老潘评价道,‘危难之际,方知精进。聊胜于无。’
张大山苦笑着将这张丑符折好收起。休息了将近一个小时,感觉恢复了些许力气,看看时间已近中午,他服下今日份的伤药,勉强吃了点东西,便起身前往城西。
锦绣家园是个有些年头的单位家属院,绿树成荫,颇为安静。王建国家住在三楼。开门的是一个头发花白、戴着金丝眼镜、面容憔悴但衣着整洁的老者。
“是张师傅吧?快请进。”王建国热情中带着急切。
房子是老式三居室,干净朴素,书卷气很浓。但张大山一踏进门,就敏锐地察觉到那种异样感——不是阴冷煞气,而是一种极其微弱、如同无数细微电流扰动的能量场,弥漫在空气中,让人的心神不由自主地产生烦躁和不安。
他不动声色地掏出幽冥光谱识别仪戴上。
透过墨镜,他看到空气中漂浮着一些几乎难以察觉的彩色能量光屑,它们无序地运动着,干扰着正常的能量流动。尤其是在靠近承重墙和电器的地方,这种光屑稍微密集一些。
“王老师,问题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什么规律吗?”张大山一边观察一边问。
王建国详细描述了半个多月来的困扰:夜间莫名的窸窣声、宠物鱼死亡、电器失灵、心神不宁难以入睡。
张大山走到卧室,那种被干扰的感觉更明显。他靠近墙壁,能感觉到那些能量光屑似乎在试图渗透什么。
‘非鬼非妖,此乃外邪侵扰,干扰地脉安宁。’老潘判断,‘似是某种……带有独特频率的灵机波纹,持续不断所致。’
“源头在外面?”张大山心中一动。
他走到窗边,看向楼下。小区环境清幽,看不出异常。但当他的目光投向小区围墙外,那栋正在施工、已经封顶正在进行外部装修的商业大厦时,瞳孔微微一缩。
大厦顶部,几个朝向这边的方向,似乎安装着某些大型设备。
他再次戴上识别仪,看向大厦顶部。
这一次,他看到了清晰的源头!数道极其微弱、但波段特殊的能量波纹,正从那些设备处持续不断地散发出来,如同无形的涟漪,扩散至整个区域。虽然经过距离衰减已很微弱,但其独特的“干扰”特性,与王建国家里的能量光屑频率完全吻合!
现代科技设备产生的特殊能量场,对老小区相对脆弱的自然能量环境,造成了持续的、低频的“灵异污染”!
张大山摘下墨镜,看着那栋现代化的商业大厦,一时间有些哑然。这答案,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但,知道了根源,又该如何解决?难道要去跟一家科技公司说,你们楼顶的设备发出的能量波,干扰了我们这边的“风水”?
他回到客厅,对一脸期待的王建国说道:“王老师,您家的问题,根源可能不在室内,而在外面。”
“外面?”王建国愣住了。
“嗯,可能是附近那栋新大厦的某些设备,产生了一些……特殊的能量波动,影响到了您这边的环境。”张大山尽量用比较通俗的方式解释。
王建国将信将疑:“设备?能量波?这……这能解决吗?”
张大山沉吟片刻,这确实是个难题。直接找对方公司不现实,那么,或许可以从内部入手,布置一个小的防护或者过滤性质的阵法?但这需要材料,也需要老潘更具体的指导,而且能否完全隔绝这种持续的、大范围的干扰,还是未知数。
这个看似“轻松”的委托,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
而与此同时,他怀里的手机,再次传来了地府App那特有的提示音。这一次,不是系统通知,而是来自新任联络人“牛头-丙伍壹”的、第一次正式的通讯请求。
张大山的心猛地一提,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