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疲惫感如同湿透的棉被,将张大山紧紧包裹,压在出租屋那张吱呀作响的旧床上。这并非纯粹肉体上的劳累——开一整天的挖掘机,与泥土碎石为伍,那份辛苦是酣畅淋漓的,睡一觉便能缓解大半。此刻的倦怠,是从灵魂深处渗出来的,源自精神的高度紧绷、情绪的剧烈起伏,以及目睹熟人被邪祟操控、自身却险些失手的后怕。
赌鬼李三那扭曲狰狞、散发着铜臭与贪欲的鬼影,师傅胡图景昏迷前那短暂清明、饱含痛苦与困惑,又迅速被无尽贪婪吞噬的眼神,还有他喃喃念叨女儿学费时那混合着骄傲与焦虑的神情……这些画面不受控制地在他紧闭的双眼前反复闪回、交织、放大,最后定格在师傅软软瘫倒在地,而他背着那沉重身躯逃离棋牌室喧嚣的仓皇一幕。
他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仿佛被抽干,只是怔怔地盯着天花板上那片熟悉的水渍污痕,直到眼睛发酸、视线模糊。
“老潘……”他在心里默念,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沙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师傅……他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把闺女拉扯大,供她读大学,不容易。是不是就因为压力太大,太想搞快钱,心里才……才裂开了缝,让那东西钻了空子?”
潘天师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比往常似乎更低沉了几分,甚至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神魂的虚弱感,显然先前指导驱邪并维持自身隐匿,对他消耗不小:“人心有隙,犹如堤坝生蚁穴,邪祟方易侵入。忧思过重,贪念便如野草滋生。那赌鬼李三,正是窥见了他心中对钱财的深切渴望与焦虑,方能如此轻易附着其上,放大其欲,直至反客为主。此非你师傅一人之过,乃是时运不济、心魔作祟,与外界凶戾交织所致恶果。”
张大山心里像是堵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闷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清晰地记得,以前师傅喝点小酒,总会掏出手机,给他看女儿的照片,那眼神里有光,是浑浊生活里唯一的亮色,但亮色底下,是深不见底的经济沟壑。
“那……那东西,”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继续追问,心底一阵阵发凉,“真的只是你封的那三十七个凶魂里……排名靠后的?”一个“靠后”的赌鬼就差点让他师徒二人万劫不复,甚至可能牵连到那个还在象牙塔里、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师妹。那剩下的三十多个,尤其是潘天师曾用极其凝重语气提及的“血煞”、“疫鬼”、“画皮”之流,又该是何等恐怖的存在?他几乎不敢深想。
“然也。”潘天师的确认简洁而残酷,像一块冰砸进他心里,让他从头凉到脚,“李三生前便是个沉溺赌坊、倾家荡产的赌徒,死后一口怨气不散,执念化鬼,虽狡诈贪婪,尤擅惑乱人心,放大欲念,但论及纯粹凶戾、暴虐嗜杀,与那些以生灵血气、世间灾厄为食粮的古老凶煞相比,确实……只能算末流。”
张大山彻底沉默了,一股远比之前任何时刻都更庞大、更具体的压力,如同无形却真实存在的巍峨山峦,轰然压下,让他连呼吸都感到滞涩。原本因为功德点涨到570,以及窥见地府商城那一线希望而生出的微弱兴奋和动力,此刻被这赤裸裸的、关乎生死与实力的残酷现实冲刷得七零八落,一丝不剩。前路,远比他最初想象的,还要漫长、崎岖、遍布荆棘与深渊。
“它逃了,”张大山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这样就能甩掉那些令人绝望的念头,他深吸一口带着屋内霉味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专注于眼前最迫切的危机,“受了杀猪刀的煞气冲击,它会像受伤的野兽一样,躲到哪里去舔舐伤口?会不顾一切立刻去找下一个‘宿主’吗?”
“不会离开。”潘天师否定了他的猜测,分析道,“那杀猪刀上的煞气,至阳至刚,对魂体而言,如同烧红的烙铁烫过。其痛楚灼烈,非同小可。此刻它魂体不稳,灵光晦暗涣散,亟需汲取大量阴寒之气修补己身,稳住根本。首选应是这城市之中,那些被遗忘的角落,阴气沉积之地——譬如,年久失修、无人居住、甚至死过人的古旧宅院,砖缝里都渗着怨气;或是香火早已断绝、神像蒙尘、被俗世喧嚣抛弃的荒废庙宇庵堂;再不然,便是那乱葬岗、古战场遗址、或是深埋地下的古代刑场之类,煞气与阴气交织的凶地。”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严肃,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凝重:“只是,这疗伤的时间,绝不会太长。若它只是寻得一处寻常阴地,凭借自身慢慢汲取,或许需十数日方能恢复行动。但——若被它机缘巧合,寻到一处地下阴脉交汇的‘穴眼’,或是某种能汇聚月华阴煞的至阴之所,借地脉阴气与天时滋养,那么……快则三五日,慢则七八天,它便能恢复大半凶戾,甚至因祸得福,阴气更盛从前。届时,它卷土重来,行事将更加肆无忌惮,手段也更难防备。”
“三五天……最多七八天……”张大山喃喃道,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之前的疲惫感被一股更强烈的、火烧火燎的紧迫感彻底取代,“我们必须在这之前找到它!至少,要掌握它的动向!或者……我们得有能力在它下次出现时,彻底留下它!”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那部陈旧却关乎性命的手机会上,那个灰色的、代表着他现阶段可望不可即的助力——商城图标,尤其是其下清晰标注的“寻踪罗盘(租用,50功德\/次)”字样,此刻像沙漠中的海市蜃楼,无比诱人,又无比刺痛他的心。
“功德点……还差整整四百三十点。”他烦躁地用力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感觉头皮都在发麻。这缺口,像一道深邃的鸿沟,横亘在他与安全感之间。靠超度一两个迷路的老爷爷那种细水长流的方式,得攒到什么时候?赌鬼李三会给他这个时间吗?
就在他心绪不宁,焦躁几乎要达到顶点时,那部旧手机的屏幕,仿佛精准地感应到了宿主剧烈波动的情绪,再次自动幽幽亮起,并非刺耳的提示音或强制任务,而是一条标注为【区域阴气异常波动监测报告】的推送信息,悄无声息地滑入界面:
【监测区域:城西老工业区(核心区域:原第三纺织厂旧址、废弃机械厂及周边附属生活区)】
【异常类型:持续性、高密度聚集性低等级游魂能量反应,能量读数稳定攀升中。伴随微弱但广泛存在的怨念波动频谱,初步判定为非主动攻击性负面情绪积累。】
【初步判断:因地府第七号常规接引通道(分支节点K-73)近期出现不明原因局部拥堵及坐标偏移,导致该区域近三个月内新逝魂灵无法正常进入引渡流程,大量滞留阳间,相互影响下,已形成具有一定稳定性的‘迷魂区’场域效应。】
【提示:超度或引导此类游魂重入轮回,每成功一例可获得少量功德点(预估范围:5-15点\/单位)。该区域综合评估风险等级:低(暂未检测到高等阶凶灵或恶性怨念聚合体)。注意:长时间处于高密度游魂区域,可能对生人精神造成持续性轻微压抑效果。】
“迷魂区?接引通道拥堵?坐标偏移?”张大山逐字阅读着这些充满地府风格与现代术语混合的语句,眉头越皱越紧,“老潘,这……这什么意思?地府这‘物流系统’,也会塞车?还会‘送错地址’?”他试图用自己能理解的方式去解读。
潘天师沉默了稍长一段时间,似乎在努力消化并翻译这些对他而言同样新颖的概念,才缓缓解释道,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可思议与恍然:“天地运转,阴阳有序,循环往复,本是天道。亡魂离体,灵智蒙昧,本应循着天地间固有的特定‘路径’——或称‘阴阳路’、‘黄泉引’——受其牵引,前往地府报到,接受审判,再入轮回。依此信息所言,怕是通往城西那片区域的某条重要‘路径’,或因阳世剧烈变迁,楼宇起落,地气更易,破坏了路引坐标;或因……地府内部某些吾等不知的变动,导致其出了些严重岔子,堵塞不通,甚至指引方向都发生了偏差。致使众多新死之魂,浑浑噩噩,无处可去,只得在那片区域徘徊往复,如同陷入无形迷宫,形成了一片规模不小的鬼魂‘迷途之地’。此类游魂,初逝不久,力量微弱,个体几乎无害,但……”
“但有‘微弱但广泛存在的怨念波动’。”张大山精准地指向信息里的关键词,脸色凝重起来,“是因为一直找不到出路,回不了‘家’,所以开始集体性的焦虑、恐惧、迷茫,像滚雪球一样,慢慢积累起怨气了?”
“不错。”潘天师肯定了他的判断,声音也严肃了几分,“久困于此,怨念如雾,弥漫积聚,虽不至立刻催化出厉鬼凶灵,但长此以往,这片区域会越来越‘脏’,不仅对误入的生人不利,使其心神不宁,运势低迷,更容易吸引一些喜好阴秽之气的小精小怪,或是……成为某些更麻烦东西的温床。超度它们,送其往生,确是功德一件,亦是净化此地、防患未然的治本之法。”
风险低,有稳定且看似不少的功德来源,而且还能解决一个潜在的“环境问题”……
张大山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这简直是瞌睡遇到了枕头!虽然每个游魂给的功德点不多,但架不住基数大啊!如果能清理掉那片“迷魂区”,别说430点,就是再翻一倍,也未必是梦!这远比被动等待系统发布那些遥遥无期、或是危险重重的任务要靠谱得多!
希望之火再次被点燃,驱散了些许笼罩心头的阴霾。他看向窗外,城市边缘的天空被霓虹灯映得发红,而那轮月亮,不知何时已升得更高,清冷的光辉透过不甚干净的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他又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用厚布紧紧包裹、缠了好几圈的杀猪刀。刀身那沉甸甸的分量,以及透过层层布料依旧隐隐传来的、令人心悸的冰冷与凶煞之气,此刻竟给了他一种怪异而扭曲的“安心感”。
“准备……我们还有什么能准备的?”他环顾这间家徒四壁的出租屋,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对自己这堪称寒酸可怜的“装备库”有了前所未有的清醒认知。“除了这把借来的凶刀,和你这位……暂时只能动嘴的千古合伙人。”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在胸腔里转了几圈,带着决绝,猛地吐出。
“走吧,老潘。”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眼神重新变得坚定,“目标,城西老工业区,那个‘迷魂区’。能送走一个是一个,既是帮它们,也是帮我们自己攒‘路费’。”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总不能……真坐在家里,干等着那恢复了元气的赌鬼,再去找下一个像我师傅这样,心里有苦、身上有担子的可怜人下手。这笔债,得尽快跟它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