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连续下了两天。
张大山撑着老马给的那把黑色大伞,再次踏入城北殡仪馆时,空气里弥漫的湿冷仿佛能渗进骨缝里。右臂的尸煞气在这种天气里格外活跃,像一条冰冷的蛇盘踞在经脉中,时不时吐着信子提醒他自己的存在。他不得不更频繁地运转潘舜所授的调息法门,并借助怀中阴沉木葫芦那若有若无的温养气息,才能勉强压制。
更衣室里,气氛比往常更凝重些。几个老员工低声交谈着,话题围绕着今晚将要进行的一场特殊守灵仪式。逝者是本地一位颇有声望的老人家,家族庞大,规矩也多,特意要求按照老传统,在殡仪馆的单独告别厅守灵一夜,次日清晨再火化。
“老马头今晚得辛苦喽,这种大家族,规矩多,事儿也多。”一个资深的入殓师一边换衣服一边说道,“还得防着些,人多嘴杂,气息也杂,容易出幺蛾子。”
“有老马在,稳当。”另一个接口道,语气里带着对老马的信赖。
张大山默默地听着,换好工装。当他走到焚化车间外廊时,发现老马已经在了,正对着一个打开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木质工具箱出神。工具箱里不是扳手螺丝刀,而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几束不同颜色的干草扎成的束把(艾草、菖蒲),几块颜色深沉的木头(雷击木?),一小罐泛着暗红色的粉末(朱砂?),还有一些用油布包裹的、形状各异的金属片,上面刻着模糊的符文。
老马听到脚步声,缓缓合上工具箱,抬头看了张大山一眼。今天,他的眼神似乎比平时更凝重一些。
“今晚,”老马沙哑地开口,声音像砂纸摩擦过木头,“守灵。你,跟我。”
不是询问,是简单的通知。张大山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好,马师傅。”
这是老马第一次明确要求他参与殡仪馆核心业务之外,带有某种“传统”色彩的活动。张大山明白,这不仅仅是需要个帮手,更是一种认可和……某种意义上的教导。
白天的工作依旧按部就班。张大山注意到,老马在处理几具因意外或长期病痛去世的遗体时,花费的时间明显更长,他脖子上那枚兽牙吊坠被触碰的次数也更多。有一次,面对一具因溺水而亡、面容浮肿扭曲的遗体,老马甚至从那个木工具箱里取出一小截干枯的、颜色漆黑的树枝,小心翼翼地放在逝者的胸口,直到入殓完成才取下。
“那是沉水樟木,”潘舜在灵台中为张大山解惑,“水鬼拖拽,怨念缠身,易生‘水煞’。此木性沉且阴中带阳,能安抚其魂,暂镇水煞,助其安然渡过最初的不适。”
张大山将这些细节一一记在心里。他发现,老马所做的每一步,看似简单,却都暗合着某种应对不同“煞气”或负面能量的朴素原理,与潘舜所授的道法理论虽有不同,但核心的“安抚”与“化解”目的却是一致的。这是民间智慧千百年来的沉淀。
傍晚,雨势稍歇,但天色阴沉得如同夜晚提前降临。告别厅被布置成了灵堂,白烛高燃,香烟缭绕,遗像上的老人面容慈祥。逝者的子女、亲属来了几十号人,将灵堂挤得满满当当。哭声、诵经声、交谈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喧嚣而悲伤的氛围。
老马和张大山作为殡仪馆的代表,主要负责维持灵堂的基本秩序,确保香火不断,并应对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老马换上了一身更干净、也更显陈旧的深色中山装,默默地站在灵堂的角落,像一尊融入阴影的石像。他让张大山也待在角落,少说话,多观察。
张大山能感觉到,在这片看似寻常的悲伤之下,灵堂内的气息正在变得复杂。生人的强烈情绪(悲伤、怀念、甚至某些不为人知的轻松或算计)、燃烧的香烛纸钱产生的烟火气、以及那具安静躺在鲜花翠柏中的遗体所散发出的、逐渐冷却的死亡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微妙的能量场。
灵台之中,潘舜的神念如同平静的湖面,清晰地映照出这些无形的波动。“生离死别,情执最重。此地气息混杂,易引游魂野鬼窥伺,亦易使心术不正者借机行事。马居士严阵以待,不无道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夜色渐深。前来吊唁的亲友逐渐散去,只剩下至亲的十几人还在守候。疲惫和悲伤让他们的精神开始涣散,有人开始打盹,有人低声啜泣。灵堂内的气息也随之变得更加飘忽不定。
就在这时,一阵莫名的阴风不知从何处灌入灵堂,吹得白烛火焰剧烈摇晃,险些熄灭!悬挂在门口的挽联也被吹得哗啦作响。
几乎在阴风袭来的瞬间,老马动了。他并未看向风吹来的方向,而是猛地向前踏出一步,看似随意,脚步落地却异常沉稳。同时,他右手快速地从中山装的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小把东西,看也不看便向身后、左右各撒出一小撮。
张大山看得分明,那是混着朱砂的糯米!
细碎的米粒和红色的粉末落在地上,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那阵诡异的阴风却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骤然停止。摇曳的烛火稳定下来,灵堂内那种令人心悸的阴冷感也随之消散。
老马的动作极其隐蔽和迅速,除了一直紧盯着他的张大山,几乎没人察觉到这电光火石间的应对。
“反应好快!”葫爷在张大山脑海中惊叹,“这老倌儿,对付这些摸不着头脑的阴风鬼气,比咱们用道法还利索!”
张大山心中也是佩服。老马用的东西普通,但时机、手法和对气息的敏锐感知,都达到了极高的水准。
然而,麻烦并未结束。约莫子夜时分,一个穿着讲究、但眼神闪烁、面色略显苍白的年轻男子,趁着其他亲属不注意,悄悄溜到灵堂一侧,从随身携带的皮包里,竟然摸出了一个小小的、像是某种法器的黑色木偶,想要偷偷塞进摆放祭品的桌子底下!
张大山瞳孔一缩,他虽不认识那木偶具体是何物,但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东西散发着一股令人极其不适的邪异气息,带着诅咒与束缚的味道。这家伙想干什么?在自家长辈的灵堂上做手脚?
他刚要出声制止,身边的老马却比他更快。
老马如同鬼魅般无声地出现在那年轻人身后,一只干瘦却有力的手如同铁钳般扣住了对方正要动作的手腕。
年轻人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对上老马那双在昏黄烛光下显得异常深邃和冰冷的眼睛。
“这……马师傅,我……”年轻人结结巴巴,脸色瞬间惨白。
老马没说话,只是盯着他,手上的力道没有丝毫放松。他那沉默的目光比任何斥责都更有力量,仿佛能直接看穿对方心底的龌龊。灵堂里其他几个还没睡着的亲属被惊动,疑惑地看了过来。
僵持了大概十几秒,老马松开了手,依旧一言不发,只是用眼神示意那年轻人离开灵堂。
年轻人如蒙大赦,慌忙将黑色木偶塞回包里,低着头,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灵堂,连头都没敢回。
老马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这才缓缓走回角落,从工具箱里取出一小把艾草,就着长明灯点燃,在刚才那年轻人站立的地方以及整个灵堂角落缓缓熏燎了一遍。淡淡的艾草香气驱散了残留的那一丝邪异。
“人心之恶,有时更胜鬼魅。”潘舜在灵台中轻叹。
后半夜,再无事端。天光微亮时,守灵结束,家属们带着疲惫和悲伤开始准备最后的送别。老马和张大山协助将遗体稳妥地移送至焚化间。
当一切尘埃落定,老马亲自操作,将这位经历了不平静一夜的老人送进炉膛。火焰燃起的瞬间,老马依旧进行了他那套简洁的仪式,但这一次,他停留的时间更长了些。
张大山站在他身后,看着观察孔内升腾的火焰,忽然开口,声音很轻,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马师傅,昨晚……谢谢。”
他谢的是老马昨晚的出手,也是谢他允许自己旁观和学习。
老马没有回头,依旧看着炉火。过了好一会儿,就在张大山以为他不会回应时,他才用那沙哑的嗓音,缓缓说道:
“吃这碗饭……三分靠手艺,七分靠良心。”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有些线……不能跨。跨了,人就做不了了。”
他转过身,第一次用如此清晰、认真的眼神看着张大山:“你……身上有事。我看得出来。”
张大山心中一震,与老马对视着,没有否认。
老马指了指他始终有些不自然的右臂:“这东西,不干净。沾上了,就得想办法弄掉,别拖着。”他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更重要的是这里……得摆正。心思不正,本事越大,祸害越深。”
这话语重心长,近乎教诲。张大山郑重地点了点头:“我记住了,马师傅。”
老马似乎满意了他的态度,脸上的线条柔和了些许。他走到自己的储物柜前,拿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递给张大山。
“拿着。早晚各一次,温水送服。”他顿了顿,补充道,“能帮你……拔拔那股子阴寒尸气。炉口土……烈性,不能常用。”
张大山接过那小包,入手微沉,能闻到一股浓郁的药味,混合着硫磺和某种矿物的气息。他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感激之情。老马不仅看穿了他的伤势,还主动赠药。
“马师傅,这……太谢谢您了!”张大山由衷地说道。
老马摆了摆手,重新恢复了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开始收拾操作台。
下班时,天色已经大亮,雨也彻底停了。张大山揣着那包珍贵的药物,走出殡仪馆的大门,感觉阳光都似乎比往日温暖了几分。
经过这一夜,他与老马之间的关系,已经超越了普通的同事。那是一种在特殊环境下,基于对彼此品性和能力的认可,建立起来的、沉默却坚实的信任与情谊。这份由一缸热茶、一把雨伞、一次并肩、一包药材构筑起来的情感,比许多喧嚣的友谊更为厚重。
他知道,老马这位焚化间的守夜人,已经成为他在这条充满未知与凶险的道路上,一位不可或缺的、亦师亦友的同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