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山几乎是爬回出租屋的。
当他用尽最后力气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铁皮,身体顺着门板滑坐到地上时,整个人像是一滩烂泥,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汗水、血水、泥土混合在一起,让他看起来像个刚从坟地里刨出来的难民。左肩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提醒着他刚才经历的一切并非噩梦。
屋子里一片死寂,只有他粗重得像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他歇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色从昏暗彻底变为浓黑,城市的霓虹灯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投下一条扭曲的光带。
冰冷、疲惫、疼痛……种种感觉如同潮水般退去,又被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取代——急切。
他挣扎着,用没受伤的右手支撑着身体,一点点挪到床边。动作牵动了全身的伤口,让他龇牙咧嘴,但他顾不上了。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那个桃木盒,又摸了摸腰间那枚沉寂得如同普通挂件的黑葫芦。
葫芦入手冰凉,再无之前的灵性波动,沉甸甸的,仿佛里面塞满了铅块。他知道,这家伙这次是真“吃撑了”,陷入了深度的消化和蜕变之中,短期内是指望不上了。
也好,少了个聒噪的。张大山心里嘀咕了一句,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桃木盒上。
盒子上那张残破的符纸微微颤动,似乎感应到了盒内灵物的气息。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轻轻揭开了盒盖。
刹那间,那股清冽、幽远、直透灵魂的异香再次弥漫开来,比在林间时更加清晰、浓郁。仅仅是闻到这香气,他感觉浑身的疼痛都减轻了几分,精神上的疲惫也被驱散了不少,灵台一片清明。盒内,那一小簇“定魂藓”静静地躺在红绸上,翠绿欲滴,宝光流转,仿佛有生命在内部呼吸。
就是它了!
张大山不再犹豫。他盘膝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床沿,将桃木盒放在身前。然后,他拿起一小片定魂藓,想了想,又将那枚一直贴身收藏的白玉佩也取了出来,握在左手掌心。
右手捏着那片冰凉肥厚的藓叶,他闭上双眼,努力摒弃杂念,将全部精神沉入那片死寂的灵台。
‘老潘……’他在心中默念,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找到好东西了,你……撑住。’
他将定魂藓轻轻按在自己的眉心印堂穴上。
“嗡——”
仿佛一滴冰凉的甘露滴入滚烫的沙漠!一股远比白玉佩精纯、强大、且带着强烈安魂定魄效力的清流,如同决堤的洪水,悍然冲入他的识海!
这股力量太强了!比他之前任何一次尝试都要猛烈数倍!
灵台深处,那片坚固、冰冷、仿佛亘古不变的沉寂区域,在这股力量的冲击下,发出了清晰的、如同玻璃碎裂般的“咔嚓”声!边缘处,那些原本如同万年冻土的地方,开始肉眼可见地(感知上的)消融、瓦解!
有效!而且效果极其显着!
张大山心中狂喜,但不敢有丝毫分神,全力引导着这股强大的安魂之力,向着沉寂的最核心涌去。
与此同时,他左手握着的白玉佩也仿佛被激活,那股温和的清灵之气自行流转而出,与定魂藓霸道的力量相辅相成,一温和一猛烈,如同春风与夏雨,共同滋养着干涸的土地。
‘老潘!醒过来!’他凝聚起全部的心神,向着那沉寂的核心发出呐喊。
这一次,不再是石沉大海。
在那片沉寂的核心,一点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精神波动,如同沉睡的火山,开始剧烈地挣扎、涌动!仿佛一个被埋藏在深渊最底层的人,终于听到了来自地面的呼唤,正拼尽一切想要挣脱束缚!
张大山能清晰地“看”到,那点波动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它贪婪地吸收着定魂藓和白玉佩传递来的滋养力量,如同久旱的禾苗逢甘霖。
碎裂声越来越密集,沉寂的冰层正在加速崩塌!
终于——
在那片即将彻底瓦解的沉寂中心,那点精神波动猛地凝聚、壮大,冲破了最后的枷锁!
一个虚弱到极点、却带着鲜明个人印记的意念,如同风中残烛,顽强地、清晰地传递了出来,带着浓重的迷茫和刚刚苏醒的混沌:
“呃……何方……妖孽……胆敢惊扰本天师清修……”
这熟悉的、带着明清古韵的、哪怕虚弱不堪也要端着架子的腔调……
张大山浑身剧震,猛地睁开眼睛,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混合着脸上的血污,肆无忌惮地流淌下来。他想放声大喊,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溺水者获救般的气音。
他醒了!他真的醒了!
“老潘!老潘!”他几乎是带着哭腔,用意念疯狂呼喊着,“你他妈……你他妈终于肯醒了!潘小红!”
最后这三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狂喜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犯欠的意味。
灵台深处,那道刚刚凝聚起来的虚弱意念,明显剧烈地波动了一下,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
“……混账东西!”那意念带着难以置信的暴怒,虽然依旧微弱,却陡然拔高了几分,“你……你刚才叫本天师什么?!竖子安敢辱我!!”
“潘小红!地府登记的那个!潘!小!红!”张大山一边抹着眼泪鼻涕,一边咧着嘴,笑得像个一百多斤的孩子,用意念毫不客气地回敬过去,仿佛只有通过这种近乎挑衅的方式,才能确认眼前的一切不是幻觉,“你醒了!你他妈真的醒了!哈哈哈!”
“你……你……”老潘的意念气得直哆嗦,如果他有实体,此刻怕是已经指着张大山的鼻子跳脚大骂了,“本天师……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呃……”他似乎想报出自己的名讳,但神魂受损严重,连自己的名字都回忆得有些艰难,反而更显得气急败坏,“总之不是那劳什子潘小红!你小子……等我恢复些许……定要你好看!”
虽然他骂得凶,但张大山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意念深处,除了愤怒,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悸动,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于被唤醒的复杂情绪。
“好看什么好看,”张大山浑不在意,依旧傻笑着,看着手里那片已经失去光泽、变得干枯的定魂藓,又感受了一下灵台深处那虽然虚弱却真实存在的、正在“暴跳如雷”的意识,心里被一种巨大的、近乎酸楚的喜悦填满,“你能醒来比什么都好看……潘、小、红、天、师!”
“闭嘴!”老潘的意念近乎尖叫,随即又因为消耗过大而迅速萎靡下去,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无奈,“……你这身伤……还有这乌烟瘴气的地方……道爷我沉睡这段时日……你小子究竟……惹了多少祸事?”
他的注意力终于从那个让他深恶痛绝的名字上,转移到了张大山的现状和周围环境上。语气虽然还是那么嫌弃,却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关切。
张大山靠着床沿,仰起头,看着天花板上那块熟悉的、漏过水的污渍,一边吸着鼻子,一边用意念断断续续地回应:‘没惹多少祸……就是……差点把你弄丢……又好不容易把你找回来……’
他顿了顿,补充道,带着点邀功似的得意:‘用了好东西呢,定魂藓!还有一块玉!为了这玩意儿,差点被个守藓灵和一个穿灰衣服的王八蛋给撕了……’
老潘的意念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消化这些信息,也似乎在积蓄力量。过了一会儿,才幽幽传来一句,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叹息:
“……先顾好你自己吧……瞧你这副鬼样子……真是……有辱斯文……”
张大山嘿嘿笑了起来,不再说话。他就这样坐在地上,背靠着床,感受着灵台深处那道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意识波动,听着那熟悉的、带着古韵的吐槽,只觉得这段时间所有的压抑、绝望、挣扎和恐惧,都随着老潘的醒来,烟消云散了。
屋子里,定魂藓的异香渐渐淡去,白玉佩的微光也收敛起来。只有灵台深处,那道虚弱却顽强的意识,如同黑暗中重新点燃的烛火,虽然摇曳,却坚定地燃烧着,并且时不时因为某个名字而炸一下毛。
夜还很长,城市依旧喧嚣。
但在这间破旧的出租屋里,有些东西,已经彻底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