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刚过,王大贵家乱作一团。
张大山赶到时,正听见王婶带着哭腔的嘶喊:“……又开始了!比上次还凶!他掐自己脖子啊大山!”
屋里灯光惨白,照得王大贵那张黝黑脸膛泛着死灰。他双目紧闭,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溺水声,双手死死掐着自己脖颈,指甲深陷进皮肉里,勒出触目惊心的紫痕。更骇人的是,他那件汗衫领口敞露的胸膛、手臂上,凭空浮现数道深紫色的凹陷淤痕,仿佛被无形的绳索紧紧捆绑勒压过,皮肉不规则地凹陷下去,边缘泛着水浸般的肿胀。
“水煞显形了!”潘天师的声音在张大山脑中炸响,前所未有的凝重,“怨气已能隔空印刻生人之躯,此乃索命前兆!若不尽快化解根源,此人命不过三日!”
张大山心头一沉。他知道情况紧急,却没想到已到如此地步。王婶的哭求,王大贵身上那诡异的“溺痕”,像两把重锤砸在他心上。不能再按部就班了。
“王婶,按住他!”张大山低喝一声,箭步上前,从吉他包里迅速抽出一张镇邪符,也顾不上心疼,直接拍在王大贵额顶。符文亮起微光,王大贵挣扎的力道稍减,但喉咙里的“嗬嗬”声依旧,身上的勒痕颜色也未消退。
“这只能暂缓一时。”潘天师道,“煞气根源不除,符力耗尽,他立时便有性命之危。”
张大山看着痛苦挣扎的王大贵,又想起老宅里那个哀泣不止的女鬼,两条线在此刻死死拧紧。他深吸一口气,对六神无主的王婶沉声道:“王婶,你看住王叔,我这就要去彻底解决这事!天亮前,我一定给你个交代!”
离开王家,夜风一吹,张大山才发觉自己后背已被冷汗浸湿。时间,他最缺的就是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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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阴森寂静的胡家老宅外院,那女子的啜泣声依旧如丝如缕,但今夜,其中似乎掺杂了更多难以言喻的痛苦与惊惶,仿佛感知到了同源水煞的暴动。
张大山不再犹豫,直接在月光照不到的屋檐下席地而坐,从吉他包里取出绘制符箓的工具。空白符纸铺开,灵性朱砂研好,那支劣质桃木符笔握在手中。
“老潘,来吧。‘血媒溯源符’,该怎么做?”他在心中发问,语气带着决绝。
“汝可确定?”潘天师声音严肃,“此符凶险,于汝于彼,皆是搏命。施术时,汝之精血神魂将与之短暂相连,彼之痛苦绝望,汝皆感同身受,一个不慎,心神受损,恐有沉沦之厄。而于那女居士,强行撬开其心扉,窥视其最痛之记忆,亦可能令其执念爆发,灵体溃散。”
“还有别的选择吗?”张大山苦笑,目光扫过手中符笔,“王大贵等不了,那‘影瘴’也不会给我们时间。只能赌一把了。”
潘天师沉默片刻,终是叹道:“也罢。凝神静气,老夫传你符图与心诀。记住,笔走龙蛇,心灯不灭,以血为引,以念为舟……”
一段复杂精妙远胜从前的符文图案以及配套的呼吸法门、精神观想路径涌入张大山脑海。他闭目消化片刻,再睁眼时,眼神已是一片沉静。他调整呼吸,意守丹田,调动起体内那丝微薄的纯阳之气,缓缓注入笔尖。
笔落,朱砂如血,在符纸上蜿蜒流淌。不同于绘制镇邪、安魂符时的顺畅,这“血媒溯源符”每一笔都重若千钧,不仅消耗气息,更牵扯精神。张大山必须时刻维持着特定的观想状态——想象自己的意念化作一盏微弱却坚定的灯,照亮通往未知记忆的黑暗之路。
符文过半,他额头已见汗,手臂微微颤抖。这符对绘制者的要求太高了。
“稳住,心念不可散!”潘天师低喝提醒。
张大山咬紧牙关,强行压榨着近乎枯竭的气力,笔尖不停,勾勒出最后几道玄奥的弧度。当最后一笔落下,整张符箓骤然亮起一层淡淡的、仿佛蕴含着生命波动的血光,随即内敛,只剩下朱砂符文在纸上隐隐流动。
符成了!但他也几乎虚脱,大口喘着粗气。
然而,这仅仅是第一步。张大山没有丝毫停歇,拿起旁边准备好的一根消毒过的银针(从潘天师指导的急救包里翻出来的),对着自己左手食指指尖,狠狠一刺!
殷红的血珠瞬间涌出。纯阳之血的气息弥漫开来,带着独特的灼热感。
他将渗血的手指,悬于刚刚绘制完成的“血媒溯源符”上方。
“内院的朋友!”张大山扬声开口,声音因虚弱和紧张有些沙哑,却尽量放缓,“我知道你痛苦,知道你冤屈!现在有一个害了你的邪物‘影瘴’在外虎视眈眈,更有一个无辜之人因你残留的怨念即将殒命!我需要知道真相!知道你的故事!请助我,也助你自己!”
他顿了顿,将一丝恳切与决绝的意念,伴随着话语传递出去:“我将以血为媒,连通你的记忆。若你信我,若你亦想解脱,请……放开你的心扉,容我一观!”
话音落下,他将指尖那滴饱含纯阳气息的鲜血,滴落在符箓中央!
“嗡——!”
血珠融入符文的刹那,整张符纸无火自燃,爆发出强烈却不刺目的血色光华!一股强大的吸力从符文中传来,张大山只觉得指尖一痛,体内本就不多的纯阳之血竟被源源不断地抽取出去,融入那光芒之中!与此同时,他感到自己的精神、意识,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脱离躯壳,投向内院那团灰白色的阴气!
“坚守灵台!念诵静心咒!”潘天师的厉喝如同警钟,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沦时响起。
张大山心中默念潘天师先前传授的固守心神之法,努力维持着意识核心的一点清明,任由自己的感知被那血光裹挟着,撞入了无尽的悲伤与混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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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一切都扭曲、旋转,最终定格。
他“看”到的,不再是破败的老宅内院,而是一处精致却压抑的闺房。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女儿家的脂粉气。一个穿着素雅民国学生装的少女,正对着一面模糊的铜镜,小心翼翼地将一支银簪插入发间。簪头似乎雕着简单的缠枝花纹,样式朴素,却被她视若珍宝,手指轻柔地抚摸着,眼中流露出羞涩与欢喜。她模样清秀,眉眼间带着书卷气,正是那哭泣女鬼生前的样子——胡芸娘。
画面碎裂,再重组。
是夜色下的猪笼潭。水波微澜,倒映着稀疏的星月。胡芸娘与一个穿着长衫、模样斯文的年轻学生(文远)并肩坐在潭边石上,低声私语,彼此眼中都有着光。文远从怀中掏出一本诗集,轻声为她诵读,她低头浅笑,颊生红晕。
然而,温馨骤然被打破!
“好个不知廉耻的贱人!”一声尖利的怒骂划破夜色。火光骤然亮起,胡家主母带着一群健壮的家丁婆子,面目狰狞地围了上来。文远被粗暴地拖开,拳脚如雨点般落下。
“文远!”胡芸娘惊呼,想要冲过去,却被两个婆子死死按住。
“娘!不关他的事!是我……是我自己来的!”她挣扎着,哭喊着,试图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胡家主母上前,狠狠一巴掌掴在她脸上,指甲在她脸颊划出血痕:“闭嘴!我胡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与这等穷酸书生私相授受,还敢夜半私会!来啊,把这拐带良家、败坏门风的好贼往死里打!”
文远在殴打中吐血,仍艰难地抬头看她,眼中是痛苦与不舍。
“不——!”胡芸娘的尖叫充满了绝望。
场景再次切换,变得冰冷而残酷。
依旧是猪笼潭边,天色阴沉。胡芸娘被反绑双手,衣衫凌乱,脸上毫无血色。胡家主母站在高处,对着几个被召集来的旁支和下人,厉声道:“……此女不守妇道,与外来流窜之匪类勾结,意图不轨,败坏我胡氏门风!今日,依族规,沉塘!以儆效尤!”
“我没有!娘!你明知不是!文远他不是……”胡芸娘试图辩解,但她的嘴被粗暴地堵上。
她看向周围那些或冷漠、或恐惧、或带着隐秘快意的面孔,眼中的光一点点熄灭,只剩下无边的恨意与冤屈。她被强行套上竹笼(猪笼),抬起来,投向漆黑冰冷的潭水。
在没入水面的最后一瞬,她挣脱了堵塞物,发出了撕心裂肺的诅咒与呐喊:“我不服!胡家……骗了所有人!文远……我恨!我好恨啊——!”
滔天的怨气自沉没处冲天而起,与潭底某种特殊的阴寒地势结合,冰冷的潭水仿佛活了过来,缠绕着、挤压着她的意识……最终,一切都化为无尽的黑暗与冰冷,只有一个执念在黑暗中燃烧——恨!不平!
而在胡家老宅(当时的偏院),自胡芸娘被带走后,这里便长期弥漫着主母等人的恐惧(怕事情败露)、遮掩(编造谎言)、以及少数知情下人隐隐的愧疚。这些负面情绪如同腐烂的养料,在胡芸娘残留的灵忆和滔天怨念影响下,历经岁月,竟慢慢滋生、聚合,孕育出了一个模糊的、贪婪的阴影——“影瘴”。它如同寄生虫,依附在老宅,更准确地说是依附在胡芸娘这块“悲伤与怨恨的磁石”上,不断啃食、放大她的痛苦,让她永世不得解脱,也让它自己不断壮大。
张大山作为“旁观者”,亲身“经历”了这一切。那沉塘瞬间的窒息与冰冷,那被至亲背叛诬陷的绝望与愤懑,那对恋人命运的无尽担忧……种种情绪如同海啸冲击着他的意识。他闷哼一声,脸色瞬间变得比纸还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若非潘天师及时以清光护住他心神核心,他恐怕早已在这恐怖的记忆洪流中崩溃。
血光消退,符箓彻底燃尽成灰。张大山猛地睁开眼,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被冷汗浸透,嘴唇干裂,眼前阵阵发黑,指尖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那是精血损耗过度的征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狂跳,仿佛刚刚真的死过一回。
但他成功了。他知道了她的名字——胡芸娘。知道了她的冤屈——被家族诬陷沉塘。知道了水煞的起源——沉潭怨念与地势结合。也知道了“影瘴”的根源——由胡家长期负面情绪孕育,以她的痛苦为食。
更重要的是,他记住了那支随她沉入潭底的银簪。那是文远所赠,是她短暂人生中少有的光亮与慰藉,是连接她与过往美好、也是刺痛她最深的信物。
“银簪……必须找到那支银簪!”张大山嗓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颤音,对潘天师说道,“那是关键!”
“不错。”潘天师语气沉重,“此物承载其深刻执念,或可作为与之沟通、尝试化解水煞怨气的桥梁。然当下,汝之状态……”
张大山知道潘天师的意思。他此刻元气大伤,纯阳之血损耗,莫说去猪笼潭打捞,就是再来一个普通的游魂野鬼,他都未必有力气应付。而内院,在经历了刚才那番强行的“记忆共享”后,胡芸娘的哭泣声已然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般的沉默,以及一种隐隐的、仿佛被触及逆鳞般的波动。她知道他“看”到了一切。
更糟糕的是,外院那个阴影角落里,那股阴冷、粘稠的恶意再次开始凝聚、翻滚!“影瘴” 被刚才“血媒溯源符”爆发出的纯阳血气与强行连通灵魂的波动所刺激,从蛰伏中苏醒了过来!它感受到了“食物”的虚弱,也感受到了“食物”即将被夺走的威胁!
黑气如同活物般从角落蔓延而出,比上次更加浓郁,那扭曲蠕动的黑影中,无数细碎、充满恶意的精神低语再次响起,如同魔音贯耳:
“痛苦吗……绝望吗……窥视者……你也将沉沦……加入这永恒的盛宴……”
张大山强撑着想要站起,却一阵头晕目眩,险些栽倒。他看着那不断逼近的黑暗,感受着其中蕴含的、足以吞噬心智的污秽力量,心中升起一股无力感。现在的他,连绘制一张普通镇邪符的力气都没有了。
难道真要栽在这里?
他猛地想起旧货摊那串阴沉木黑葫芦!摊主说过它能“收纳镇魂”,潘天师也判断其或有灵异,更是暗示它能“镇得住‘影瘴’的胃口”!那是目前唯一的希望!
求生和救人的意志压过了身体的虚弱,他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连滚带爬地冲出老宅,朝着旧货市场的方向踉跄奔去。他必须立刻找到那个摊主!必须拿到那串葫芦!王大贵等不起,他自己也等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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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微明,旧货市场刚刚有零星的摊主开始摆摊。张大山如同一个刚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脸色惨白,浑身湿透,脚步虚浮地冲到那个熟悉的角落。
精瘦老头正在慢悠悠地铺开摊布,看到张大山这副模样,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却依旧不紧不慢:“呦,小子,还没死啊?看来昨晚玩得挺大?”
张大山冲到近前,双手撑在膝盖上,剧烈地喘息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他指着摊主还没来得及挂出来的那串阴沉木黑葫芦,又指了指自己,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急切与恳求。
“大…大爷…葫芦…救命!”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随即强忍着眩晕,用最简洁的语言,将昨晚使用“血媒溯源符”看到胡芸娘的记忆、沉塘真相、“影瘴”的滋生根源,以及自己此刻油尽灯枯、被“影瘴”反噬的危险境地说了出来。“那东西…马上就…要来了!王大贵…也快不行了!求您…葫芦…借!或者…卖!我…我…”
他掏遍全身口袋,只翻出皱巴巴的几百块钱和几个钢镚,连一千块都不到,更别说一千五了。功德点也只剩五十八点,还要留着应急和续费墨镜。他脸上露出了绝望的神色。
摊主听完,眯着眼,看着张大山狼狈不堪却眼神执拗的样子,又瞥了眼他指尖那明显的伤口和周身不稳的气息,沉默了片刻。就在张大山以为他会再次拒绝或者开出无法承受的价码时,老头却突然叹了口气。
“罢了。”他拿起那串黑葫芦,在手里掂了掂,“看你小子这次是真把命豁出去了,也是为了救人。老祖宗的规矩,见死不救有损阴德。这葫芦,你先拿去用。”
张大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别高兴太早。”老头把葫芦塞到他手里,语气严肃,“不是白送,也不是卖。是‘借’!等你解决了这摊子事,手头宽裕了,一千块,把这账给我结了。要是你没能解决……哼,这葫芦自己会‘回来’,你也用不着操心钱了。”
张大山紧紧握住那冰凉沉实的葫芦,如同握住了唯一的生机,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谢…谢谢大爷!一定…一定还!一定解决!”
“记住,”老头压低了声音,快速将驱动葫芦的简短口诀和心意法门传授给他,“此物能暂时困住、削弱那‘影瘴’,但想根除,必须化解女娃子的执念,断了它的根!否则后患无穷!快走吧,看你这样子,再耽搁真要躺这儿了!”
张大山千恩万谢,将身上所有的现金大概八百多块硬塞给老头作为定金,牢记口诀,紧紧攥着黑葫芦,转身踉跄着离开。此刻,这串黑葫芦不再是商品,而是他借来的、承载着人命和希望的救命法器!
他没有回老宅,那无异于送死。他直接回到了租住的筒子楼,几乎是爬着进了门。关上门的那一刻,他再也支撑不住,瘫倒在地。
但他不敢昏迷。他挣扎着花费了100点功德,从地府商城咬牙买了一颗最低级的【回元丹】。丹药入腹,化作一股温和的暖流散向四肢百骸,滋养着他近乎枯竭的元气和损耗的精血。虽然无法立刻恢复到巅峰状态,但至少头晕眼花的症状减轻了大半,体内那丝纯阳之气也重新凝聚起来。
稍微恢复一点力气后,他立刻拿出那串借来的黑葫芦,按照摊主所授的口诀和心意法门,开始反复练习。起初很是生涩,但在潘天师的从旁指点和他不懈的努力下,终于在练习了数十次后,他能勉强在葫芦口凝聚出一丝微弱的、针对阴邪之气的吸力旋涡!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近黄昏。张大山站在窗前,望着远处城市边缘隐约可见的、猪笼潭所在的那片山峦方向。他摸了摸贴身放好的、仅剩的几张自制安魂符和镇邪符,又掂量了一下手中这串借来的、却至关重要的黑葫芦。
所有的线索都已明朗,真相已然揭开,法器也已到手(虽然是借的),方案亦在胸中酝酿(借助银簪沟通胡芸娘,安抚其怨念,同时以黑葫芦对付“影瘴”,并尝试在合适时机于猪笼潭彻底化解水煞)。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决然的光芒。身体的疲惫依旧,但意志却前所未有的坚定。
“下一站,猪笼潭。是生是死,就看这一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