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砚锋终究还是来了。
云听雪原本坚决反对。这一年多来,她几乎动用了云家全部人脉与资源,四处搜寻珍稀药材,不眠不休地炼丹调药,才勉强压制住他体内那道诡异阴毒的蔓延之势,将毒素暂时囚禁于一隅。
可爷爷的修为仍不可逆转地从灵者巅峰跌落至八级,恰与王家家主王振宇持平。
值此云家存亡之际,老人却异常执拗。“我云砚锋纵横一世,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
他声音沉缓,却字字千钧。他心中放心不下孙女,更放不下他耗尽一生守护的云家。
明知王振宇绝非易与之辈,祖孙二人争执再三,最终各退一步,达成妥协。
“爷爷,”云听雪紧紧握住他仅存的右手,眼底是无法掩饰的忧惧,“您答应我,若事不可为,定要认输。我们今日是为求生路,绝非赴死,好不好?”
云砚锋抬手,用粗粝的指腹轻轻抚过孙女的额发,目光温厚而深邃:“丫头,放宽心,爷爷这把老骨头,心里有数。”
这话如何能让她安心?那担忧如潮水般在她清澈的眸底汹涌,却被她强行压下,死死锁在心底——此时此刻,为了云家,她绝不能先乱。
为显公平,参战名单于三日前便已拟定公示,不得临时变更。
然而具体对战次序却可临机决断,且此番擂台采用残酷的车轮战制,胜者若不愿下台,便可一直战下去。
战鼓擂响,第一个飞身跃入圈中的,赫然便是王振宇。
云听雪心急如焚,她本想劝爷爷稍后上场,觅机认输保存实力,可她深知爷爷宁折不弯的性子,绝容不得“认输”二字玷污云家声威;她想自己率先出战,爷爷却厉声喝止,死活不肯。
云家是爷爷的命。而他疼她入骨,她便要替他守住这个家。
若她先上,即便拼却性命,也至少有七成把握能耗尽王振宇大半功力——即便最终不敌认输,她本就不在乎虚名,但王振宇也必定元气大伤,再无余力应对后续战局。
届时,爷爷再对上灵者五级的赵家主赵擎天便可稳操胜券。只要铲除这两大威胁,其余人等便不足为虑。
可爷爷心如铁石,定要首战出场,将她牢牢护在身后。云听雪拗不过,只得眼睁睁看着他沉稳起身,一步步走向那生死场。
云砚锋纵身轻掠,如一片秋叶般悄无声息地落在草坪之上,与王振宇遥遥相对。
王振宇眼神阴鸷如毒蛇,怨毒的目光几乎要在云砚锋身上刺出洞来——王家今日之危局,全是拜云家所赐!
他暗自冷笑,云砚锋纵有昔日威名,如今修为跌落,又失一臂,不过是个残废的老朽,能翻起什么浪?
云砚锋面色沉静,心底却波澜暗涌。中毒、修为跌落、肢体残缺……重重打击之下,他所能依仗的,唯有云家世代传承、足以越阶挑战的绝顶剑法。这,便是他今日一战的全部底气。
既是生死擂,便无虚礼客套可言。王振宇率先发难,剑出如毒龙出洞,直刺云砚锋心口。
云砚锋不闪不避,只抬起独臂横剑格挡——“铛!”剑尖与剑身猛烈摩擦,爆发出刺耳锐鸣,在场中回荡。
这简单一记,拼的却是实打实的修为根基。
两股强悍内力猛然对冲,两人同时被震得倒退两米,脚下青草尽数化为齑粉。
一触之下,双方心下了然:云砚锋暗忖,王振宇这些年耽于争权夺利,修为果然停滞不前。
王振宇却心头一沉,这老家伙重伤至此,内力竟依旧如此精纯雄浑?
压力如巨石般压在王振宇心头。两人目光再次碰撞,杀机迸现,同时再度出手!
云砚锋剑势一起,周遭气温骤降,正是云家第二式“雪斩”。
王振宇亦怒吼一声,施展出王家压箱底的绝学。古武世家能传承至今,谁没有看家的本事?
只见王振宇手腕急颤,剑光霍霍,劈、砍、刺、撩之间挽出重重森寒剑花,剑势搅动气流,引得地上草屑狂舞,剑速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化作一团银色旋风,裹挟着撕裂一切的气势朝云砚锋卷去。
看台上众人已看不清两人剑招,只见人影模糊交错,剑光刺目欲盲,一些修为较低的子弟甚至被迫闭上双眼,不敢直视。
所有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如此迅疾凌厉、水银泻地般的攻势,独臂的云砚锋要如何抵挡?他只怕要撑不住了!
然而战圈中的两人却异常冷静。他们都清楚,对方绝非易与之辈。
千钧一发之际,云砚锋身形如流云般向后飘退数米,巧妙卸去对方汹涌攻势的同时,独臂运剑,剑锋倏然由下而上反撩劈出,竟硬生生将王振宇那泼水不入的剑幕撕开一道缺口!
剑气奔涌而过,所经之处地面瞬间凝结出厚厚冰层,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反射出幽蓝寒光,刺骨寒气沿着王振宇的双脚急速蔓延,竟欲将他生生冻僵封住!
时值严冬,恰合“雪斩”寒意,这一剑之威,竟被云砚锋发挥得淋漓尽致!
云听雪屏息凝神,紧盯着爷爷每一个细微动作,忽然心有所悟。
爷爷对这一剑的掌控远胜于她。她使出“雪斩”时,声势浩大,飞沙走石,实则剑气过于分散;而爷爷这一剑,看似范围仅限身前,实则所有寒气剑意凝练如一,威力更为集中恐怖!
场外众人本以为这惊天动地的交锋必见鲜血,然而事实却出乎意料——两人竟皆毫发无伤,甚至连气息都未见丝毫紊乱。
王振宇猛地提气低吼,周身内力迸发,覆盖身体的冰晶咔咔碎裂,簌簌落下。“不够!再来!”他狂吼一声,再度挥剑猛扑而上,剑势竟比方才更为狂猛暴烈!
王家剑法看似招式简朴,重复劈砍,实则每一剑都叠加前一剑的势道,一剑快似一剑,一剑重似一剑,到后来剑影连绵,竟化作一片死亡风暴,让人避无可避!
然而他的对手是云砚锋!云家之剑,从不知“只守不攻”为何物!反击,才是最好的防御!
就在众人惊呼“完了!岂能不避其锋?”之际,云砚锋竟逆流而上,独臂运剑,剑招陡然一变,化作重重绵密云团,如狂风卷云,又似惊涛拍岸,正面迎上那片剑刃风暴——正是云家剑法第三式,“卷云”!此式一出,有进无退,有攻无守!
场中顿时被纵横交错、璀璨刺目的剑光彻底淹没,金铁交击的锐响与剑气割裂皮肉的闷声令人牙酸胆寒,两道身影在其中高速闪烁、碰撞,再也分辨不清。
刹那之后,一切声响戛然而止。
两人已交换方位,背向而立,兀自挺直脊背。
直到此时,众人才骇然看清,两人袍袖尽碎,脸上、身上皆布满细密剑痕,鲜血淋漓,嘴角亦各有殷红血痕渗出。
两人几乎同时缓缓转身,默然擦去嘴角血迹,眼中只剩下最纯粹的、不死不休的杀意。
今日之局,唯有一方彻底倒下方能终结。两式惊天动地的对拼过后,两人内力均已耗损过半,胸膛剧烈起伏,喘息声沉重可闻,却都如磐石般稳稳站立。
云砚锋终究年事已高,重伤未愈又毒患在身,方才全力运功更是加速了毒素流转,脸色已透出灰败之气,身形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高台之上,谢家主谢酝眼眸微眯,若有所思;赵家主赵擎天则面露惊疑,全盛时期的云砚锋实力犹在谢酝之上,看来重伤和剧毒果然将他折磨得元气大伤。
台下,云听雪的心紧紧揪起,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若她再强一些,爷爷何需如此拼命?
云鼎天与云昭凛一左一右护在云听雪身侧,两人面色凝重,目光死死锁在父亲身上,肌肉紧绷,仿佛随时欲扑出。
三爷云砚铭和四爷云砚城更是急得额角青筋暴起,却又深知规矩,不敢妄动,只能将担忧与焦灼狠狠压在心底。
云砚锋缓缓阖目,复又睁开,眸中精光爆射。他缓缓抬起手中长剑“映雪”,剑尖遥指王振宇眉心——云家剑法第四式,“映雪”!
人未动,意先起。一股磅礴浩荡的剑意以他为中心层层攀升,圈内草坪竟无风自动,如水面般荡开层层涟漪。
剑身光华内敛,却散发出清冷孤绝、宛如冰映寒月的森然气息。
在寻常人看来,他仿佛只是举剑静立,呆若木鸡。
对面的王振宇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怖压力。他不能退!一退,便彻底落入对方剑意笼罩,必将被那层层叠加的剑势逼入绝境直至落败!可他若进击,对方剑式已成,犹如逆水行舟,难上加难!
或许有人会想:何不趁其剑式未成抢先攻击?殊不知从云砚锋举剑的那一刻起,这“映雪”剑意已在瞬息间圆满,后续不过是引动天地之气,蓄势待发罢了!
王振宇退无可退,亦输不起!他狂啸一声,竟双手握剑,将全身残存内力毫无保留地灌注于剑身,人剑合一,化作一道撕裂长空的璀璨流光,以决绝之势直刺云砚锋心口!这是王家搏命的剑招,不成功,便成仁!
云砚锋腕部极其微妙地接连转动,那“映雪”剑竟仿佛与他手臂分离,剑身开始高速旋转,吞吐不定的剑气如潮汐般一波强过一波!以两人为中心,方圆十米内寒气刺骨,天空中竟诡异地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冰雪!
王振宇越是逼近,越觉如坠冰狱,血液几乎冻结。但他这搏命一剑亦非凡品,剑尖锋锐无匹,撕裂空气发出凄厉尖啸,周身一米内的雪花竟被无形剑气排开,无法近身。
电光火石之间——
“噗嗤!”
一柄长剑已透体而过,刺目的鲜血自云砚锋后背心处飙溅而出!
“父亲!!”云鼎天、云昭凛目眦欲裂,失声狂吼,就要不顾一切冲上去,却被身旁的三爷四爷死死拦住。
王家人顿时爆发出狂喜的欢呼,仿佛已胜券在握。云家众人面无人色,如坠冰窟。
唯有云听雪,虽脸色煞白,紧攥的双拳指甲已刺破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她却仍死死站在原地,目光紧紧锁在爷爷身上。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前一刻还气势如虹的王振宇,猛地身形一僵,双目圆瞪,脸上狂喜瞬间化为极致的惊骇与痛苦,大口大口的鲜血混合着内脏碎片狂喷而出,随即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砸在地上,再无声息。
王家人的欢呼声戛然而止,脸上笑容彻底僵死,茫然无措。
高台上,几位家主神色凝重。他们看得分明,云砚锋方才所用,竟是同归于尽的惨烈打法!
王振宇为破开“映雪”剑意防护,强行使出超越极限的一剑,自身经脉早已被那反噬的狂暴剑气和侵入的极寒之意彻底摧毁!
如此说来,是云家胜了?毕竟云砚锋还站着。
然而下一刻,云砚锋身体猛地一阵剧颤,同样大口吐血,那鲜血竟呈暗黑之色,显然毒素已随气血疯狂扩散!他眼神迅速黯淡,仰天便倒。
“爷爷!!” “父亲!!” “家主!!”
云家众人肝胆俱裂,再也顾不得规矩,云听雪、云鼎天、云昭凛、云砚铭、云砚城等人全都疯狂地冲入圈内。
一片死寂之中,谢酝缓缓起身,声音沉穆传遍全场:“此局,平。”
这个结果,云家并非完全没有预料。老爷子能强撑至此,与全盛状态的王振宇拼得同归于尽,已是惨烈至极的胜利。
云听雪第一个扑到爷爷身边,颤抖着手迅速点穴止血,小心拔出那柄透胸长剑,动作快如闪电却又轻柔无比。
她毫不犹豫地将一颗异香扑鼻、流光溢彩的丹药塞入爷爷口中,又将大量珍稀止血药粉洒在那恐怖的伤口上。
那颗丹药,正是云家仅存最后一颗的传世“护心丹”,据说是云家早已飞升仙界的某位老祖所留,有夺天地造化之效,是真正的保命神物。
今日一早,她执意让人带上这最后的希望,便是预防这最坏的局面。
云鼎天和云昭凛红着眼眶,小心翼翼地将父亲抬起。三爷云砚铭迅速脱下外袍垫在担架上,四爷云砚城则怒吼着驱散周围的人群,为老爷子开辟出一条通路。
看着爷爷被迅速抬离、送往云家急救,云听雪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也被那一剑刺穿,剧痛与冰冷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抬手死死按住胸口,强行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和眼底的酸涩——
现在不是悲痛的时候。
接下来的战斗,必须由她来扛。
她绝不能让爷爷的血白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