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封。
这两个字,比冬日的寒风更刺骨,瞬间穿透了山谷中的每一个人。
邵正的身体剧烈地一晃,他死死地盯着费祎,那张一向温和宽厚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冰冷的、不容置喙的官方威严。
完了。
侯爷被调虎离山,他们这些被留在山里的,就是待宰的羔羊!
林间的亲卫们,刀柄已经握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一股若有若无的杀气,在费祎身后的那四名随从身上,一闪而逝。
气氛,一触即发。
“费公。”
凌毅开口了,他的语调平静得可怕,仿佛费祎说的不是“查封”,而是“今日天气不错”。
“凌毅有一事不明。”
费祎的笑容依旧和煦:“守正但说无妨。”
“敢问费公,我奉陛下之命,督造汉中军屯水利,日夜赶工,为的是什么?”凌毅不答反问。
费祎一愣,随即答道:“自然是为了解决汉中大军的粮草之困,以竟先丞相北伐之志。”
“说得好。”凌毅点了点头,“那费公可知,这百里长堤,耗费石料无数。而烧制‘凌胶’,也需大量薪柴与特种石料。这东山采石场,山石坚硬,若无特殊之法,寸步难行。”
他侧过身,指了指那被封锁的峡谷。
“此地,便是为大堤工程提供关键物料的‘工坊’。若将此地查封,东山石料开采便会停滞,汉中大堤,即刻停工。”
凌毅转回头,直视着费祎,一字一顿。
“费公,您带来的陛下口谕,是要凌毅,用另一道陛下的旨意,来废掉眼前这道陛下的旨意吗?”
这番话,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了费祎的面前。
逻辑的死结!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邵正,都听懂了。
查封?可以。但后果就是,皇帝钦命的汉中大堤工程,立刻报废!
这个责任,谁来承担?是你费祎,还是远在成都的陛下?
费祎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了一丝僵硬。
他没想到,凌毅的反应会如此之快,如此之刁钻。根本不纠缠“查封”本身的合理性,而是直接将其与另一件关乎国策的大事,捆绑在了一起。
“守正言重了。”费祎干笑了两声,试图缓和气氛,“南中之乱,乃心腹大患,动摇国本。工程之事,不过是细枝末节,孰轻孰重,想必守正心中有数。”
“国本?”凌毅笑了。
“费公可知,南中为何而反?”
“自然是雍闿等人心怀叵测,勾结蛮夷,意图谋逆!”费祎的回答,是朝堂之上的标准答案。
“错!”
凌毅断然否定。
“他们固然有私心,但南中七郡,为何从者如云?真的是人人都想反吗?”
“那是因为,朝廷派去的官吏,横征暴敛,视南中百姓为牛羊!盐铁之利,被层层盘剥,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活不下去了,除了跟着反,还有第二条路可走吗?”
凌毅的声音陡然拔高,在山谷间回荡。
“这,才是国本!”
“民心,才是国本!百姓活不下去,才是动摇国本!”
费祎被这一连串的质问,问得哑口无言。他宦海沉浮多年,何尝不知这些道理,但在朝堂之上,无人敢如此赤裸裸地讲出来。
“守正之言,振聋发聩。可……如今叛乱已成,说这些,于事无补啊。”费祎叹了口气,他试图将话题拉回来。
“不,现在说,正好。”凌毅胸有成竹。
“陛下与诸公,不是要听我的方略吗?我的方略,现在就可以告诉费公。”
“请讲。”
“第一,大军暂不动。”
费祎大惊:“什么?马忠将军危在旦夕,如何能不动兵?”
“动兵,正中下怀!”凌毅冷笑一声,“我大汉主力,皆在汉中。此刻若抽调大军南下,路途遥远,粮草不济,等我们的大军赶到,马忠将军的尸骨都寒了。更何况,一旦大军入境,玉石俱焚,只会将那些被裹挟的百姓,彻底推向叛军一边!”
费祎的额头,渗出了一层冷汗。凌毅说的,句句在理。
“那……依你之见?”
“立刻派一人,轻车简从,星夜赶赴南中。”
“派谁?”
“庲降都督,马忠。”
费祎彻底糊涂了:“马忠已被围困,如何派他?”
“费公,你糊涂了。”凌毅摇了摇头,“我说的,不是被围的那个马忠,而是我大汉朝堂之上,最懂南中之人!”
“你是说……马德信?”费祎瞬间反应过来。
蜀汉有两个马忠。一个是被围的将领,另一个,则是曾在诸葛亮麾下,常年处理南中事务的马忠,字德信。此人善于安抚,深得南中民心。
“正是。”凌毅继续说道,“派马德信为使,携陛下诏书,只带百人,进入南中。他要做的,不是打仗,是三件事。”
“第一,宣诏。告诉所有南中百姓,朝廷知道他们受了委屈,此次不追究胁从之罪。凡放下武器归家者,既往不咎。”
“第二,斩吏。将那些在南中作威作福的贪官污吏,有一个算一个,就地格杀,以安民心!”
“第三,开仓。将朝廷的钱粮,当众发给最贫苦的百姓,让他们看到朝廷的仁政,看到活下去的希望!”
“三管齐下,雍闿等人的叛乱,便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那些被裹挟的百姓,自然会散去。届时,叛军主力不攻自破,马忠将军之围,自解。”
凌毅一番话说完,整个山谷,落针可闻。
费祎呆呆地看着他,大脑一片空白。
安抚,立威,施恩。
一套组合拳,环环相扣,直指人心。
这哪里是什么平叛方略,这分明是一套足以写进兵书的阳谋!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陛下在寝食难安之时,第一个想到的人,是凌毅。
这个人,看的不是一城一地的得失,而是天下人心!
“守正……真乃国士也。”许久,费祎才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
他心中那份奉旨前来拿捏凌毅的倨傲,此刻已经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
“所以,费公。”凌毅的语调,重新变得平和,“南中之事,有马德信足矣。我回不回成都,无关大局。”
“而汉中之事,却非我不可。这百里长堤一日不成,十万大军便一日挨饿。这才是真正会动摇北伐,动摇国本的大事。”
他将皮球,又一次,踢回给了费祎。
“查封此地,便是自毁长城。这个道理,想必费公比我更懂。”
费祎沉默了。
在凌毅这番滴水不漏的逻辑和远超常人的大局观面前,他带来的所谓“圣旨”,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查封?他现在要是敢下这个命令,他自己就成了毁掉汉中大堤,甚至间接毁掉平南大计的千古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