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文思殿。
刘禅正在练字。
他练的不是经义,也不是诗文,而是一排排整齐的阿拉伯数字。
0,1,2,3,4,5,6,7,8,9。
这些简单的符号,在他眼中,蕴含着比任何华丽辞藻都更动人的力量。它们能度量天下,能核算钱粮,能让纷繁复杂的国事,变得清晰可辨。
他刚刚用凌毅教的复式记账法,核对完上个月宫中用度,竟从中揪出了两笔重复报账的款项。虽然钱不多,但那种将一切都洞悉于心、掌握在手的感觉,让他沉醉。
这是他第一次,感觉自己真正像一个手握权柄的皇帝。
“陛下!陛下!”
殿门被猛地撞开,内侍黄皓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血色尽失,声音尖利得变了调,仿佛被掐住了脖子。
“丞相蒋琬、侍中董允、兴农侯凌毅……在殿外求见!十万火急!”
刘禅的眉头不悦地皱起。
他缓缓放下那支精巧的炭笔,心中升起一股被打扰的愠怒。这三人,乃是朝堂文官的领袖,联袂而来,还是以这种失魂落魄的姿态,必有天大的事发生。
“宣。”
片刻之后,三人带着一身寒气与风尘,疾步入殿。
蒋琬与董允,这两位以沉稳刚直着称的大汉栋梁,此刻脸上再无半分平日的风采。他们的脸上,是一种刘禅从未见过的,混杂着惊恐、绝望与茫然的复杂神情。
唯有凌毅,依旧平静。但他的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眼神锐利如刀,那不是平静,而是将所有情绪都压缩到了极致的内敛。
“臣等,叩见陛下!”
“免礼。”刘禅的心不受控制地沉了下去,不祥的预感如乌云般笼罩心头,“三位爱卿行色匆匆,所为何事?”
蒋琬张了张嘴,喉头剧烈滚动,竟发不出半点声音。董允更是双拳紧握,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青筋毕露,发出“咯咯”的轻响。
最终,还是凌毅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卷被汗水浸透、边缘磨损的竹简,双手奉上。
“陛下,汉中八百里加急军报。”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柄重锤,狠狠敲在刘禅心上。
刘禅的心猛地一跳。
他接过绵帛,目光触及上面文字的瞬间,整个人如同被冰水从头顶浇到脚底,瞬间僵住。
手中的绵帛,仿佛有千钧之重。他没有像预想中那样失手掉落,反而用尽全力死死攥住。
“汉中……南郑大营……主仓失火……存粮十万石……焚毁殆尽……”
他一字一顿地念着,仿佛不认识这些字一般,每一个音节都艰涩无比,像一把钝刀,在他的心口反复切割。
那张刚刚还因为解出算学难题而泛着健康红光的脸,此刻“唰”的一下,变得惨白如纸。他刚刚建立起来的,对于“掌控”的自信,在这一刻被碾得粉碎。
什么复式记账法,什么揪出内帑弊病……在“十万石”这个数字面前,都成了可笑的自我满足。
“不……这不可能……”
他连连后退,最终还是一屁股跌坐在龙椅上,浑身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前几日处死七名朝廷大官的决断与威仪,仿佛一场幻梦。现实,用最残酷的方式给了他一记最响亮的耳光。
十万石军粮!那不是一个冰冷的数字,那是十万条鲜活的生命,是十万个正在前线为他、为大汉浴血奋战的兵士!
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嗡嗡作响。那些刚刚还在纸上灵活跳跃的数字,此刻都变成了一个个狰狞的鬼脸,在他眼前狂舞、嘲笑。
他想起了父皇白帝城托孤时的殷切期盼,那双抓着他的手,是何等的滚烫。
他想起了相父北伐前那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誓言,那个背影,是何等的决绝。
完了。
一切都完了。
大汉的国运,相父的遗志,父皇的江山,好像都在那场冲天的大火里,烧成了灰烬。
“相父……朕……朕该怎么办……”刘禅的嘴唇哆嗦着,下意识地喊出了那个他已经很久没有喊过的称呼,眼中充满了孩童般的无助与恐惧。
看到这一幕,蒋琬的心彻底碎了。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一行热泪,顺着眼角的皱纹滚烫滑落。天子心志已乱,大汉,真的要完了。
“陛下!”
就在这绝望的死寂中,凌毅的声音响起,如同一道惊雷,炸醒了所有人。
“现在不是追思丞相,更不是悲伤的时候!”
刘禅猛地抬起头,像一个溺水之人,死死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看着凌毅,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睛,此刻是殿内唯一的光。
“先生……还有办法吗?”
“有。”凌毅的回答,只有一个字。
他没有丝毫停顿,继续说道:“汉中十万大军,余粮只剩七日。十日之内,若无粮草抵达,无需魏军来攻,军心必乱,哗变必生!届时,大军倒戈,挥师南下,成都失陷,宗庙焚毁,皆在旦夕之间!”
凌毅的话,没有半句安慰,而是用最残酷的现实,将刘禅从崩溃的边缘,又狠狠地推了一把。
刘禅被这番话一激,反而止住了颤抖。恐惧到了极点,剩下的,便是麻木之后的一丝清明。
“那……那要如何?”
“千里运粮,十日必达!”凌毅掷地有声。
“什么?!”刘禅惊问,“先生,此乃军国大事,岂可戏言!成都至汉中,不远千里,崎岖难行,寻常运粮,一月方可到达!十日?绝无可能!”
“常规之法,自然不行。所以,只能行非常之事!”
凌毅猛地转身,面对着墙上那幅巨大的蜀中地图,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味。
“以陛下之名,颁布戒严令!封锁成都四门!征用城中所有车马、牛骡、民夫!凡违令不遵者,斩!”
“命禁军统领张翼亲率三千禁军为押运主力,昼夜兼程,人歇车不歇,五十里一换!凡有延误者,斩!”
“传檄沿途所有郡县!所有官吏、百姓,一体出动,上山修补栈道,下河搭建浮桥!凡有阻碍者,斩!”
“户部、少府,即刻开库!所有查抄逆贼所得之十五万石粮食,即刻出库!悉数北运!”
三个“斩”字,杀气腾腾,回荡在空旷的殿内,让空气都为之凝固,冰冷刺骨。
蒋琬和董允都听得头皮发麻,浑身冰凉。
这不是运粮。这是在用整个国家的血脉,用所有百姓的膏脂,去进行一场史无前例的疯狂豪赌!
“陛下,万万不可!”蒋琬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泣声道,“凌侯此计,无异于竭泽而渔,饮鸩止渴!此令一出,蜀中民心必乱,烽烟四起!汉中之危未解,腹心之地已成沸鼎,大汉……亡国之祸,就在眼前啊!”
“是啊陛下!”董允也双膝跪地,声音嘶哑,“强征民夫,征用私产,与暴秦无二!请陛下三思,为大汉国本计,为万千黎民计啊!”
刘禅刚刚被凌毅激起的一点血气,又被两位股肱重臣的泣血死谏给浇灭了。
他看向涕泗横流的蒋琬,又看向面如死灰的董允,最后,看向了身躯站得笔直如枪的凌毅。
他的大脑,彻底成了一团浆糊。一边是悬崖,一边是火海。到底该往哪边走?
“陛下。”凌毅没有跪,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刘禅,看着这位他一手扶持起来的年轻帝王。
“蒋公与董侍中所言,句句是实。此计,确有九成九的可能会激起民变,动摇国本。”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声音却愈发坚定,如同钢铁相击。
“但是,若不行此计,我们,有十成的可能会亡国。”
“九死一生,与十死无生。”
“请陛下,圣断。”
凌毅将这个天底下最沉重,最艰难的选择,原封不动地,摆在了刘禅的面前。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用那双深邃的眼睛看着刘禅,那眼神里没有逼迫,只有信任。
整个文思殿,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蒋琬和董允都抬起头,用一种复杂的、混杂着担忧与期盼的视线,看着龙椅上那个年轻的身影。他们知道,从这一刻起,大汉的国运,不再系于某一个臣子,而是真正地,交到了这位天子自己的手上。
刘禅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他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的双手,死死地抓着龙椅的扶手,那上面雕刻的龙纹,硌得他指骨生疼。
他想起了凌毅教他的第一课。“算学,算的不是数字,是国运。”
他也想起了凌毅在朝堂上扳倒李严时,对自己说的话。“为君者,当有菩萨心肠,亦需有雷霆手段。”
是啊。雷霆手段。
九死一生……十死无生……这两个选项在他脑中反复盘旋。不行此计,十万大军哗变,成都必破,自己将成为亡国之君,无颜去见地下的父皇和相父。行此计,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哪怕这一线生机,要用整个蜀汉的民力去换,要用自己的名声去赌!
朕……不想当亡国之君!
“来人。”
刘禅缓缓开口,那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与决绝。
黄皓连滚带爬地进来:“奴……奴婢在。”
“取朕的……传国玉玺来!”
玉玺!
蒋琬和董允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抬起头!
他们看到,刘禅缓缓站起身。他的身体,依旧在轻微颤抖,但他的腰杆,却挺得笔直如松!
他大步走到御案前,亲自铺开一卷空白的蜀锦,抓起朱砂笔,笔锋因用力而微微颤抖,但他写的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
他写的不是什么华丽的圣旨,而是一道道最直接、最原始的命令,与凌毅刚才所言,一般无二。
戒严!征调!押运!
最后,他用尽全力,写下了一行血红的大字。
“凡此行事,如朕亲临!阻挠者,先斩后奏!”
写完,他“啪”地一声扔下笔,双手捧起那方沉重无比的传国玉玺。
他的目光扫过蒋琬,扫过董允,最后,落在了凌毅的脸上,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先生,你说得对。朕是天子,这天下是朕的,这国运,也该由朕来赌!”
“朕与你,与大汉,赌这一把!”
话音落下,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方代表着大汉最高权力、象征着整个王朝命脉的玉玺,重重地,盖了下去!
“咚!”
一声闷响,仿佛不是盖在蜀锦上,而是盖在了大汉王朝的国运之上。朱砂印记,殷红如血,烙印其上。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蒋琬和董允瘫跪在地,看着那方血红的印记,神情复杂,有惊恐,有悲怆,但更多的,却是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而凌毅,则对着龙案后那个年轻的身影,缓缓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一刻,这位帝王,真正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