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禅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指着地上那撮仍在冒着袅袅青烟的灰烬,手指抖得厉害,仿佛那被烧掉的不是竹简,而是他的骨头。
“先生……你……你这是何意?”
那份名单,是他与蒋琬熬了整整一夜才拟定出来的,是他鼓起毕生勇气才下定决心要挥下的屠刀。是他以为能够借此重振君威的唯一希望!
可现在,这把刀,这唯一的希望,被凌毅当着他的面,轻描淡写地烧成了灰。
“陛下,这份名单,不对。”
凌毅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让刘禅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和委屈。
“不对?”刘禅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了几分,带着一丝被背叛的愤怒,“哪里不对?这些人皆是李严党羽,平日里阳奉阴违,蠹国害民!不除之,新政难行,国法不彰!先生昨日不也说,要清除阻力吗?!”
“臣是说过要清除阻力。”凌毅走到他面前,目光锐利如刀,“但清除,不是滥杀,更不是泄愤。”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地上那撮灰烬,语气没有丝毫波澜。
“这份三十七人的名单,不是一把能精准切开毒疮的解腕尖刀,而是一根粗笨的狼牙棒。它砸下去,固然能打死几个狺狺狂吠的恶犬,但更多的是会砸烂朝堂本就脆弱的根基,砸出无数潜藏在暗处的新敌人,砸得血肉模糊,一片狼藉,最后让所有人都对陛下您……敬而远之。”
刘禅被这番血淋淋的说辞震住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凌毅继续说道:“陛下,请您静下心来想一想。您想通过这份名单做什么?是想让那些曾经轻视您的人头落地,求得一时痛快?还是想真正地收回权柄,重塑朝纲,成为一个言出法随的君主?”
“朕……朕自然是想收回权柄!”刘禅几乎是吼出来的,这触及了他内心最深的渴望。
“那便错了。”凌毅摇头,语气斩钉截铁,“用狼牙棒,是夺不回权柄的,只会让所有人都害怕您,提防您,远离您。当满朝文武都视您为暴君时,您得到的不是敬畏,而是疏离。最后,陛下只会变成一个高坐龙椅之上的孤家寡人。”
他拿起御案上一支未用的炭笔,在另一块干净的木板上,随手画了一条惟妙惟肖的长蛇。
“李严这条大蛇虽然死了,但他的势力就像蛇身,盘根错节,深入骨髓。您这份名单,是要将整条蛇从头到尾,剁成肉酱。”
“这难道不对吗?斩草要除根!”刘禅下意识地反驳。
“大错特错。”凌毅的炭笔在蛇的头部,重重地画了一个圈,“陛下,蛇之要害,七寸在头。我们要做的,不是把整条蛇剁碎,激起它垂死的疯狂反扑。而是要精准地,一剑斩下蛇头!”
他看着刘禅,一字一顿,声音里带着金属般的质感。
“然后,用雷霆之威,震慑住还在扭动、不知所措的蛇身。最后,再用帝王胸襟,收服那些摇摆不定、见风使舵的蛇尾。”
斩蛇头!
震蛇身!
收蛇尾!
短短十二个字,像十二道惊雷,在刘禅的脑海中轰然炸响。他呆呆地看着木板上那条被圈出头部的长蛇,混沌的思绪仿佛被一道闪电劈开,瞬间清明了许多。
“先生的意思是……分而治之?”
“是精准打击,是帝王心术。”凌毅纠正道,“陛下,这三十七人,并非铁板一块。其中,真正的蛇头,李严的死忠心腹,不过五六人。这些人,手握实权,怙恶不悛,是陛下新政最大的绊脚石,是必须要斩草除根的!”
“那其他人呢?”刘禅追问,语气已不自觉地带上了虚心求教的意味。
“其他人,便是蛇身与蛇尾。”凌毅的炭笔在蛇身上随意地划拉着,“他们中的大多数,不过是趋炎附势之徒。李严在时,他们是李严的人。如今李严倒了,他们就像没了主心骨的墙头草,心中惶恐不安,不知明日祸福。陛下若是将他们一并打死,只会逼得他们为了自保而抱团取暖,狗急跳墙,反而给朝局平添无数动乱。”
“那……那该如何处置?”
“对付蛇身,不用杀,要用‘吓’。”凌毅的声音里带着一股洞察人心的寒意,“只要蛇头一掉,群龙无首,蛇身自然瘫软。届时陛下只需稍加安抚,甚至不用许诺前程,他们自己就会为了活命,争先恐后地向陛下献上忠心。这些人,会立刻调转方向,反过来成为陛下手中最听话、也最锋利的刀。”
刘禅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问题。在他看来,敌人就是敌人,应该全部消灭。
“至于蛇尾……”凌毅笑了笑,将炭笔扔下,“蒋公在这份名单里,也夹带了些私货。有些人,不过是平日里与他政见不合,或是占了某些他亲信想要的肥缺,与李严并无太多瓜葛。这些人,陛下不仅不能动,甚至可以在风波平息后,安抚提拔,以示陛下公正无私,胸怀广阔,能容天下难容之事。如此一来,谁不感念陛下天恩?”
一番话说完,刘禅彻底沉默了。
他看着地上那撮冰冷的灰烬,眼中再无半分怒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醍醐灌顶般的后怕与庆幸。若是自己真的按那份名单行事,恐怕此刻已经点燃了足以烧毁整个朝堂的烈火。
“先生……先生教训的是。”刘禅对着凌毅,深深一揖,这一拜,发自肺腑,“是朕……是朕操之过急,险些被愤怒蒙蔽了双眼,酿成大祸。”
“陛下有此雷霆决心,已是万幸。”凌毅坦然受了这一礼,“现在,请陛下取一卷新的绢帛来。”
刘禅立刻亲自从架上取来一卷上好的蜀锦,在御案上缓缓铺开,锦缎光滑,一如他此刻被梳理得清清楚楚的内心。
“请陛下执笔。”
刘禅依言拿起狼毫笔,蘸满了浓稠的墨汁,笔尖悬于蜀锦之上,却稳如泰山。
凌毅没有代笔,他负手而立,走到窗边,看着殿外被风吹动的树影,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陛下,李严旧部之中,谁是兵权最重、最桀骜不驯之人?”
刘禅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面孔,略一思索:“城门校尉,王双。此人是李严同乡,勇而无谋,向来只听李严一人号令,曾当众顶撞于朕。”
“好。”凌毅点点头,声音从窗边传来,“请陛下写下他的名字。”
刘禅手腕微微一顿,随即,一个清晰的名字出现在了蜀锦之上,墨迹饱满,力透纸背。
王双。
这是新的名单,第一人,亦是第一颗蛇头。
“谁掌钱粮,是李严的钱袋子,最能侵蚀国本?”
“太仓令,陈淼。主管京中粮仓武库,据说李严府上半数用度,都出自他的挪用。此人如国之蛀虫,朕早欲除之!”
“写上。”
陈淼。
第二个名字。
“谁在言官之中,是李严的喉舌,最擅颠倒黑白,蛊惑人心?”
“御史中丞,胡济!”刘禅咬牙切齿,想起了上次朝会,此人第一个跳出来,附和李严,用最恶毒的言语攻讦于他,那轻蔑的眼神至今仍如芒刺在背。“便是他!”
“写上。”
……
凌毅一个接一个地问,语调平静,却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
刘禅一个接一个地答,每写下一个名字,就仿佛斩断了一根束缚自己的锁链。
这个过程,不再是面对一份冷冰冰的名单感到恐惧,而是在凌毅的引导下,主动地、清晰地、有条不紊地梳理自己的敌人,锁定打击的目标。他能感受到,一种名为“掌控”的感觉,正在从笔尖,流遍他的四肢百骸。
恐惧,正在被权力本身所取代。
最终,蜀锦之上,只留下了七个名字。
城门校尉王双、太仓令陈淼、御史中丞胡济……每一个,都是李严党羽中,职位最关键,影响最恶劣,也是最死硬的“蛇头”。
看着这份简短却致命的名单,刘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只觉得胸中郁结之气一扫而空,前所未有的畅快。
“先生,接下来,该当如何?”
“接下来,便是雷霆手段。”凌毅转过身,脸上再无半分温和,取而代之的是凛冽的杀意,“对付这七人,不可罢官,不可流放,那只会给他们留下喘息和反扑的机会。必须立刻逮捕,明正典刑!”
“立刻?”
“对,就是现在!”凌毅斩钉截铁,“趁着他们还没反应过来,趁着满朝文武还在猜测陛下的心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拿下!”
“罪名呢?总要昭告天下。”
“谋逆。”凌毅吐出两个字,冷酷无比,“从司马朗府上,以及被抓的刺客口中,足以罗织出一份他们参与刺杀朝廷命官、图谋不轨的铁证。此事,不必审,只需判!”
“朕……朕明白了!”刘禅的眼中,燃起了前所未有的火焰,那是属于帝王的火焰。
他大步走到御案后,双手捧起那方代表着至高皇权的玉玺,毫不犹豫地在写着七个名字的蜀锦上,重重盖下!
“咚!”
鲜红的印泥,如同血色烙印,触目惊心。
“小栗子!”刘禅对外高喊,声音洪亮,穿透了殿宇。
小栗子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奴婢在!”
“传朕旨意,命禁卫统领张翼,即刻入殿!”
“遵旨!”
片刻之后,殿门大开,晚风灌入。身材魁梧、一身甲胄的张翼大步流星地走进文思殿,甲叶碰撞之声铿锵作响。他单膝跪地,声如洪钟。
“臣,张翼,参见陛下!”
刘禅走下御座,亲自将那卷盖着玉玺的蜀锦,交到他的手中。他的手很稳,没有丝毫颤抖。
“张翼。”
“臣在!”
刘禅看着他忠诚而刚毅的脸,又看了一眼身旁神情淡然、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凌毅,最终,他下达了自己作为真正君主以来的第一道清洗令。
“名单上这七人,皆是图谋不轨的谋逆要犯。朕命你亲率禁卫,即刻前往其府邸,封锁内外,将之一干人等,全部捉拿,关入天牢!”
他顿了顿,补上了一句,“朕与先生,在殿内等你的捷报。”
张翼抬起头,眼神锐利如鹰,等待着最后的命令:“若有反抗者……”
刘禅深吸一口气,似乎要将胸中的所有犹豫与软弱全部吐出,然后,他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冷而威严的语调,吐出了四个字。
“格-杀-勿-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