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房漏水?文书都泡了?
凌毅看着赵四那张写满了“心虚”二字的胖脸,心里跟明镜似的。
锦官乡这种常年干旱缺水的地方,乡署的库房能漏水把竹简给泡了,这概率,比他现在手搓原子弹出来还低。
这摆明了是下马威。是李严的后手。
他知道,自己现在要是强硬索要,对方有一百种法子跟你打太极。就算最后把所谓的“湿竹简”拿出来,也肯定是残缺不全,真假难辨。
他没有发怒,反而笑了。
“原来如此,那真是辛苦赵乡长了。”凌毅的语气温和得像是在跟老朋友聊天,“既然文书损毁,那也是天意。天意要我们锦官乡,从头开始,再造新册。”
赵四一愣,没明白他这话里的意思。“再……再造新册?”
“对。”凌毅点了点头,环顾了一下四周那些同样满脸茫然的吏员,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本官既为劝农校尉,总领一乡农事,那这田亩几何,户有几丁,便是头等大事。既然旧册已毁,那便从明日起,由本官亲自带队,以乡署吏员为主,再从乡中招募青壮,重新丈量全乡的每一寸土地,重新登记每一户的人丁!”
此言一出,整个院子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赵四脸上的假笑,彻底僵住了。他那两撇八字胡,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耷拉了下来。
重新丈量土地?重新登记户籍?
这……这不等于要把整个锦官乡翻个底朝天吗!
乡里的那些士绅、地主,谁家没有几百亩藏匿起来的“隐田”?谁家的户籍不是报着几个早已不存在的“死户”来骗取朝廷的补助?
这些烂账,都是他赵四在任上,一笔一笔做出来的。要是被这个年轻人给捅出去……
“凌……凌校尉,万万不可啊!”赵四急了,连敬称都忘了,“此举……此举劳民伤财,恐会激起民怨啊!再说了,那文书只是被水泡了,晒一晒……晒一晒兴许还能用!”
“哦?”凌毅故作惊讶,“不是说一时半会儿看不了吗?怎么,这太阳,还能听赵乡长的号令不成?”
他往前走了一步,身上的官袍无风自动。他没有看赵四,目光却扫过了在场的每一个小吏。
“本官有陛下御赐假节之权,专司农事。丈量田亩,便是农事之首。若有任何人,胆敢以任何理由,阻挠此事,便是抗旨不遵!”
“赵乡长,你说,这顶帽子,你戴得起吗?”
赵四的额头上,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假节!
他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个看似温和的年轻人,手里握着的是可以先斩后奏的权力!
“下……下官不敢!下官万万不敢!”赵四的腰,一下子弯成了九十度,“下官……下官这就去!这就去库房看看!兴许……兴许火盆烤一烤,今晚就能让校尉大人看到!”
说完,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带着手下人冲向了库房。
院子里,重新恢复了平静。
凌毅看着赵四狼狈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跟你们这群老油条,讲道理是没用的。你必须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他们才知道,谁才是爷。
……
成都,皇宫深处。
大宦官黄皓,正捏着一根小银签,小心翼翼地给笼中的一只画眉鸟喂食。
一个面白无须的小太监,正低眉顺眼地,将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他汇报。
“……那凌侍讲,当真是好口才,几句话,就把都乡侯说得哑口无言。陛下龙颜大悦,当场就加封他为劝农校尉,还赐了假节之权。”
黄皓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假节?”他饶有兴致地抬起了头。
“是,黄公公。陛下当时,可是激动得很呢。”
黄皓将银签放下,用丝帕擦了擦手。
他的权力,来自于他对刘禅的揣摩与迎合。他最怕的,就是皇帝身边,出现一个他无法控制,却又能影响皇帝决策的人。
之前的诸葛丞相是一个,可惜,死了。
蒋琬、董允这些人,都是丞相遗臣,方正有余,却不讨喜。
可这个凌毅,不一样。
此人以奇术得信于陛下,又能在朝堂之上,舌战群臣,逼得李严都吃了瘪。最关键的是,陛下为了他,甚至动用了“假节”这种极重的恩宠。
这根钉子,扎得太深了。
要么,拔掉。要么,就把它变成自己人。
“此人,现在去了锦官乡?”黄皓淡淡地问。
“是。都乡侯那边,似乎也派人去‘打点’过了。”
“李严……”黄皓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匹夫之勇,成不了大事。”
他沉吟片刻。
“去,从陛下的私库里,挑几匹上好的蜀锦,再备些金银。就说,是陛下赏赐凌校尉初到任上,勉励他勤于王事。”
“是。”小太监应道。
“等等。”黄皓叫住他,从自己随身的荷包里,取出一块温润的羊脂玉佩,递了过去。
“把这个,也一并带去。就说,是咱家的一点心意。告诉他,在外面办事辛苦,宫里头,有咱家照应着,让他放宽心。”
小太监心领神会,躬身退下。
黄皓重新拿起银签,逗弄着笼中的画眉,脸上露出了莫测的笑容。
是龙是蛇,总要试一试,才知道。
三天后,凌毅终于从赵四“抢救”出来的账册里,理清了锦官乡的大致情况。
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田地抛荒严重,赋税混乱,许多自耕农破产,沦为那些大户的佃户。
他正头疼如何破局,乡署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一辆华丽的宫车,在一队禁军的护卫下,停在了破败的乡署门口。
为首的,正是黄皓身边那个叫小栗子的小太监。
“圣旨到——”
尖细的嗓音,划破了锦官乡的宁静。
赵四等人,吓得屁滚尿流,连忙跪地迎接。
凌毅整理了一下衣冠,上前行礼。
小栗子宣读了刘禅的口谕,无非是些勉励之词,随即便将那些光彩夺目的赏赐,一一呈上。
走完流程,小栗子屏退了左右,只留下凌毅一人。
他从袖中,小心翼翼地捧出那块羊脂玉佩,脸上的笑容,也变得亲近了许多。
“凌校尉,这些是陛下的赏赐。另外,我家公公,也备了一份薄礼,托奴婢带来,以表对校尉的钦佩之情。”
他将玉佩递了过来,压低了声音。
“我家公公说了,校尉在外,举步维艰。这朝堂之上,水深得很。但有我家公公在宫里照拂,许多事情,就好办多了。我家公公,最是爱惜人才,愿与校尉,交个朋友。”
来了。
凌毅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还露出了一丝受宠若惊的表情。
他没有去接那块玉佩。
“有劳公公替我谢过陛下隆恩。”他先是恭恭敬敬地对着成都的方向行了一礼,随即才转向小栗子,一脸为难地说道:
“黄公公的厚爱,凌毅心领了。只是……凌毅身负陛下重托,更立下军令状,如今寸功未立,实在是寝食难安。此时此刻,实在不敢收受任何私礼,以免分心,误了国事,辜负了陛下的信任。”
他话说得滴水不漏,将一切都推到了“为陛下尽忠”这个大义上。
“还请公公,将此玉佩带回,转告黄公公。就说凌毅感激他的好意,眼下只求一心办好差事。待到他日功成,再亲自登门,向黄公公请罪。”
小栗子捧着玉佩,愣在了原地。
他设想过凌毅可能会欣喜若狂地收下,也想过他可能会假意推辞,却唯独没想过,他会用这种让人无法反驳的理由,拒绝得如此干脆。
这话说出去,谁也挑不出毛病来。甚至还会觉得,这位凌校尉,真是个忠心耿耿的纯臣啊!
可这态度……又透着一股疏离。
他既没说投靠,也没说不投靠,只说“以后再说”。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小栗子揣着一肚子的疑惑,带着那块原封不动送回的玉佩,踏上了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