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亲兵就像一个精准的闹钟,在姜维的世界里设定了强制离开的指令。
姜维深深地看了一眼凌毅,那眼神里充满了无奈、担忧,还有一丝藏不住的愤怒。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对凌毅重重一抱拳,转身跟着那名亲兵,朝着中军大帐的方向大步走去。他的背影,在伤兵营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孤单和沉重。
凌毅目送他离开,直到那挺拔的身影消失在营帐的拐角处。他这才松了一口气,紧接着,一阵剧烈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让他不得不扶着旁边的帐篷柱子,才勉强站稳。
“先生,您没事吧?”之前那个被他救治的士兵王三,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他挣扎着想要坐起,被凌毅一个眼神制止了。
“躺好,别动。”凌毅的声音有些沙哑,“想活命就听话。你现在是我的活招牌,你要是死了,我在这伤兵营里就别想混了。”
王三嘿嘿地笑了,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里却有了光。他看着凌毅,就像在看一尊行走的活菩萨。
“先生……您歇歇吧,您的脸色……比我还难看。”
凌毅苦笑了一下。
他知道自己的状况,刚才那台耗尽心神的外科手术,他现在感觉自己像个被榨干了电的充电宝,连手指头都懒得动一下。
他没有再逞强,找了个相对干净的草堆坐下,靠着冰冷的土墙,闭上了眼睛。
【系统提示:Npc“王三”对你的好感度提升至“崇敬”。】
【系统提示:Npc“老军医”对你的信任度提升20点,当前状态:将信将疑。】
脑海里跳出的提示,没能给凌毅带来丝毫安慰。他现在只想睡死过去。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他还没眯上十分钟,一阵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是姜维。
他去而复返。
“先生。”姜维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怒火,“杨仪只是让我去核对了一遍汉中府库的陈年旧账,根本不是什么紧急军务!”
他走到凌毅身边,看着他苍白的脸和额头上未干的冷汗,心中的愧疚与愤怒交织在一起。
“他就是在故意支开我,故意羞辱先生!”
凌毅缓缓睁开眼,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却发现自己连这个动作都做得有些费力。
“将军,意料之中,不必动怒。”他有气无力地说道,“跟这种人置气,只会伤了自己。他想把我扔在这里,那就扔在这里好了。这伤兵营……也挺好。”
“好?”姜维环顾四周。
这里臭气熏天,哀嚎遍野,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死亡和绝望。他实在无法理解,凌毅口中的“好”在何处。
“将军,你坐。”凌毅拍了拍身边的草堆。
姜维依言坐下,高大的身躯在这低矮的伤兵棚里,显得有些局促。
“将军,你刚才去中军大帐,除了核对旧账,还看到了什么?”凌毅换了个话题。
姜维皱眉,回忆了一下:“士气低落,各部将校都在为粮草辎重分配之事争吵不休。杨长史虽极力弹压,但……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
“没错。”凌毅点了点头,“人心散了。这才是我们眼下最大的危机。司马懿的追兵是明面上的敌人,可怕,但有形。而人心的溃散,是看不见的瘟疫,一旦蔓延开来,神仙难救。”
他指了指自己刚刚完成的“杰作”——那个士兵王三。
“将军你看,他腿烂了,我刮骨去腐,尚能保他一命。可如果他的心死了,觉得没救了,那就算我医术再高明,他也活不成。”
“一支军队,也是一样。”
姜维的呼吸一滞。他感觉凌毅不是在说医理,而是在说兵法。一种他从未听过的,直指人心的兵法。
凌毅继续说道:“杨长史让我来统计名册,本意是把我当个文书,随意差遣。可他不知道,这份名册,在我手里,就是一件能重聚人心的神器。”
“神器?”
“对。”凌毅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姜维的心上。
“一份普通的名册,记录的是姓名、籍贯、伤亡。但一份‘有用’的名册,记录的应该是,这个人,伤在哪里?是刀伤还是箭伤?是轻伤还是重伤?预估多久能重返战场?他需要的是烈酒清创,还是只需要干净的麻布?”
“有了这些,我们就能把有限的郎中和药品,优先用在那些最需要救治、且最有希望活下来的人身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视同仁,结果是谁也救不好。”
“这叫,分级诊疗,优化资源配置。”凌毅用自己才能听懂的词汇,给出了一个总结。
姜维彻底愣住了。
他戎马半生,自认对治军领兵有几分心得。可凌毅这番话,却为他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他从未想过,后勤管理,竟然可以精细到这种地步!
“这……这……”姜维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先生之法,简直……简直是闻所未闻!”
“这只是第一步。”凌毅仿佛没有看到他的震惊,“救活了人,只是保住了‘兵’。但要让他们变回‘战士’,还需要第二步。”
“还请先生赐教!”姜维躬身一拜,态度虔诚得像个正在听讲的学生。
“思想。”凌毅吐出一个字。
“思想?”
“对。将军,我问你,丞相在时,我大汉将士为何能屡屡以少胜多,悍不畏死?”
“因为……因为有丞相在!”姜维不假思索地回答。
“没错。丞相,就是全军将士的思想,是他们的主心骨,是他们的信仰。丞相在,他们就知道为何而战,为谁而战。现在,丞相不在了。”
凌毅顿了顿,声音变得格外沉重。
“信仰崩塌了。他们不知道该听谁的,不知道打赢了有什么用,不知道死了能不能得到抚恤。所以他们会为了一袋粮食争吵,会因为一点小伤就自暴自弃。因为他们……迷茫了。”
姜维沉默了。凌毅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精准地剖开了大军当前最致命的病灶。
“所以,我们要做的,是为他们重建信仰。”凌毅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怎么建?”
“靠两样东西。一是规矩,二是荣誉。”
“伤兵营的名册,就是规矩的开始。谁的伤重,谁先得到救治;谁的功劳大,谁的抚恤就优先发放。一切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让所有人都看到,公平!这两个字,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
“至于荣誉……将军,我听闻,先帝在时,常与士卒同食共寝,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为何?就是在树立一种荣誉感!让士兵觉得,为大汉流血,是光荣的!”
“我们现在也可以做。比如,每天傍晚,由将军你亲自出面,宣读今日作战中英勇负伤的将士名单,当众表彰!给他们的营帐插上一面小旗,给他们的伙食里多加一块肉!再比如,找些识字的文书,去给伤兵们讲讲过去大汉英雄的故事,讲卫青,讲霍去病!让他们知道,他们的血,没有白流!”
凌毅越说越激动,仿佛忘记了身体的虚弱。
“我们要让每一个士兵都明白,他们不是杨仪或者魏延的私兵,他们是堂堂大汉的军人!他们的背后,是陛下的期许,是丞相的遗志,是千千万万蜀中父老的希望!把这口气给他们续上,这支军队,就还有救!”
姜维呆呆地听着,他感觉自己的血液,正在一点点地被凌毅的话点燃。
分级管理、资源优化、思想建设、荣誉激励、公平公正……
这些词汇,他有的听得懂,有的听不懂。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些看似零散的点,正在他的脑海里,构建起一个前所未闻、却又无比强大、逻辑严密的全新治军体系!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奇谋巧计了。
这是一种道!一种足以让一支军队脱胎换骨的强军之道!
他看着眼前这个脸色苍白、身体虚弱,但双眼却亮得吓人的年轻人,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敬畏与激动。
丞相,您说他有经天纬地之才,您说他是张良邓禹……
您,没有看错!
“先生!”姜维猛地站起身,对着凌毅,郑重其事地,行了一个大礼。
“从今日起,维,愿以师礼事先生!还请先生,不吝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