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维离去的脚步声,甲胄摩擦,沉重而决绝,在空旷的紫宸殿内激起一串渐行渐远的回响。
直到最后一点金石之音也消融在殿外的日光里,大殿重归死寂。
“荒唐!这简直是拿国运当儿戏!”
费祎猛地转身,那张一向严谨的脸上,血色褪尽,只余下一片灰败。他不再顾及君臣礼仪,几步冲到凌毅面前。
“兴农侯!你知不知道你同意了什么?三万精锐!那是我大汉复兴的种子!如今敌暗我明,成都的‘牧羊人’还未揪出,你却让伯约将我大汉的家底,尽数投入到那片蛮荒之地!”
他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若是诱饵!若是那郭淮病重是假,羌胡之乱是局,这三万大军,有去无回!大汉,就完了!”
费祎的声音,充满了恐惧。
那是对未知风险的恐惧,是对一场豪赌可能输掉一切的恐惧。
凌毅没有看他,只是将桌上那张沾着血腥气的人皮,又展开,然后慢慢地,仔细地,重新叠好,仿佛在收藏一件艺术品。
“费公,你以为,战争是什么?”
凌毅终于开口。
“战争,从来不是请客吃饭。想要全无风险,除非我们永远龟缩在成都,等着司马家把刀架在所有人的脖子上。”
他抬起头,平静地注视着费祎。
“姜维将军看到的,是战机。我看到的,也是战机。只不过,他想的是一口吃成个胖子,而我,只想在那头叫曹魏的肥猪身上,狠狠地,划开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口子。”
“用我们的盐,换他们的部落自相残杀。”
“用我们的铁,换他们的子弟为我大汉流血。”
“姜维将军是火,去烧。而我们,是风,在后面吹。这风,不止吹向陇右,更要吹进洛阳,吹进许昌,吹进每一个魏国子民的心里。”
“费公,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输了,我们只损失三万兵马。可一旦赢了,曹魏的西线,将永无宁日。”
一番话,不带任何情绪,却让费祎所有的咆哮,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不是不懂这个道理。
可理智是一回事,情感,又是另一回事。
“朕,信凌卿。”
一直沉默的刘禅,突然开口。
他从御阶上走下,来到两人中间。他没有去安抚费祎,而是拿起那张人皮,用一种近乎冰冷的口吻说道:
“‘牧羊人’想看我们的笑话,想看我们自乱阵脚。朕偏不让他如愿。”
“朕不仅要打,还要大打!打得他分不清,究竟谁是猎人,谁是羊!”
这位曾经温吞的帝王,此刻身上,散发出的,是一股被彻底激怒后,淬炼出的决断。
费祎看着刘禅,又看了看凌毅,最终,长长地,颓然地叹了口气。
他知道,这驾疯狂的马车,他已经拉不住了。
三日后。
成都,北门。
旌旗如林,遮天蔽日。
三万精兵,玄甲如墨,汇成一股钢铁的洪流,静静地伫立在城门之外。
没有喧哗,没有骚动。
只有金鼓的闷响,与战马偶尔喷出的鼻息。
一股肃杀之气,直冲云霄。
刘禅亲临城楼,为大军饯行。
姜维身披亮银甲,骑在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上,身姿挺拔,宛如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
他接过御赐的节杖,对着城楼之上的刘禅,重重行礼。
“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声震四野。
“必胜!必胜!必胜!”
三万将士,同声怒吼,气势如山崩海啸。
刘禅的脸上,泛起激动的红晕。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将视线投向身旁的凌毅。
凌毅缓步上前,走下城楼,穿过肃立的百官,径直走向姜维的马前。
全场的吼声,渐渐平息。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这两位,代表着大汉文武巅峰的青年身上。
“兴农侯,可是还有什么妙计?”姜维端坐马上,居高临下。
这几日,他遵照凌毅的策略,将大军化整为零,分批出城,又在城外集结,一切都按部就班。但他心里,对凌毅那套“点火”的说法,依旧存着一丝疑虑。
打仗,终究还是要靠刀剑,靠人命去填。
凌毅没有回答,只是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密封的黑漆木盒,递了过去。
“这是什么?新的‘开山符’?”姜维挑了挑眉。
“不。”凌毅摇头,“这里面,没有武器。”
“那是什么?”
“是一张地图。”
“地图?”姜维的脸上,露出一丝不解。军中的堪舆图,早已精确到了每一条河流,每一座山丘。
“不是雍凉的山川地理图。”凌毅仰头,与姜维对视。
“是人心图。”
“洮西羌人,看似一体,实则分为大小上百部落。这其中,有三支部落,是迷当最忠实的走狗,也是压榨其他小部落最狠的屠夫。他们的位置,他们的兵力,他们的粮仓所在,全在这里面。”
姜维的身体,猛然一震。
这些情报,是夜枭用无数金钱和人命,才换来的绝密!
这不止是一份情报。
这是凌毅,将自己最重要的底牌之一,交到了他的手上。
“大军远征,在彻底收服俄何之前,不可轻信任何羌人。先用雷霆手段,敲掉这三颗钉子。”凌毅的口吻,平静无波。
“用他们的粮草,来犒赏你的三军。用他们的头颅,来作为你送给其他羌王的第一份,见面礼。”
姜维看着手中的木盒,它突然变得无比滚烫。
他明白了。
凌毅这不是在教他打仗。
凌毅是在给他一把钥匙。一把,能瞬间打开雍凉混乱局面的,血腥钥匙!
“好。”
许久,姜维只吐出了这一个字。
他没有再多问,只是将木盒贴身收好,对着凌毅,郑重地,抱了抱拳。
这个动作,无关官阶,无关身份。
是沙场武人之间,最纯粹的,认可。
姜维猛地一拉缰绳,战马长嘶。
“出发!”
伴随着他的一声怒喝,钢铁的洪流,开始缓缓向前。
大地震动。
凌毅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那面“汉”字大旗,彻底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他没有立刻返回城楼。
他知道,这盘棋,才刚刚落下第一颗子。
真正的杀局,还在后面。
“侯爷。”
邵正的身影,鬼魅般出现在他的身后。
“我们截获了一段新的密文。来自‘牧羊人’的网络,但不是发往成都的。”
凌毅没有回头。
“念。”
“狼入羊圈,静待头羊,自投罗网。”
短短十二个字。
凌毅的身体,僵住了。
这密文,是发给谁的?
是发给潜伏在雍凉的魏谍,还是……
凌毅缓缓地,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