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琰!
南中蛮王孟获的儿子!
这个名字,像是一道来自遥远南境的闷雷,在临水的楼阁中滚过。
刘璿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身后那几名刚刚还在窃窃私语,嘲笑凌毅“妖言”的世家子弟,脸上的讥讽也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惊愕与鄙夷的复杂神态。
孟获。
这个名字,在蜀汉的朝堂之上,代表着一段几乎快要被遗忘的,关于征服与安抚的传奇。
那是一头被先帝和丞相联手驯服的猛虎。
如今,猛虎的儿子来了。
“蛮夷之子,何故擅闯京畿?”方才那名被凌毅驳得体无完肤的世家子弟,终于找到了发泄口,他昂起头,用一种居高临下的腔调呵斥道,“通报的侍卫呢?不懂规矩吗!此等人物,岂能直达东宫!让他去鸿胪寺候着!”
“就是!南蛮之地,瘴气弥漫,谁知他身上带了什么污秽之物!”
“殿下万金之躯,岂能与此等鄙陋之人相见!传出去,岂不污了殿下的清名!”
附和之声,此起彼伏。
在他们眼中,这仿佛不是一个邦交之事,而是一件脏东西,出现在了自己干净的庭院里,唯恐避之不及。
刘璿没有说话。
他内心的惊涛骇浪,还未从那颗旋转的“球”上平息。此刻又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搅得更加混乱。
见,还是不见?
他的理智,他二十八年来所受的教育,告诉他,他的伴读们说的对。他是大汉储君,身份尊贵,自有礼法规制,岂能为一个“蛮王”之子破例。
可……
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了面前那颗小小的木球上。
凌毅刚才的话,还在他耳边回响。
“我们,被困在这里了。”
“您的眼睛,不能只看到这座成都城。”
南中,在那个球上,是紧紧贴着大汉疆域的一块绿色。那片绿色的外面,又是什么?
“殿下。”
凌毅平静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走吧。”
凌毅没有用疑问句,他用的是陈述句。
“我们去会会这位,从南中来的朋友。”
他甚至没有看那些伴读一眼,仿佛他们只是几只聒噪的夏虫。他的邀请,只针对刘璿一人。
刘璿的呼吸,微微一滞。
他感觉到,凌毅这并非是在询问他的意见,而是在下达一个命令。一个老师,对学生的命令。
去,亲眼看看这个世界。
看看这个,不只存在于舆图和那颗木球上的,真实的世界。
“侯爷!不可!”
“殿下!万万不可!”
伴读们惊慌地劝阻着。
刘璿却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所有的迟疑与困惑,都压下去。
“备驾。”
他只说了两个字。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决断。
东宫正殿。
当刘璿与凌毅走入殿内时,那个名叫孟琰的年轻人,早已等候在那里。
他没有跪。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站在大殿中央。
二十岁上下的年纪,身形高大而又矫健,皮肤是南中炽热阳光炙烤出的古铜色。他身上穿着的,是一件奇怪的服饰,一半是南中蛮人惯用的兽皮与藤甲,另一半,却是裁剪合体的汉家锦缎。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背上那柄造型奇特的,弯曲的长刀。刀鞘之上,镶嵌着不知名的兽骨与鸟羽,透着一股原始而又危险的气息。
他不像他的父亲孟获那般粗犷,五官反而带着几分汉人的俊朗,只是那双眼睛,锐利如鹰,充满了警惕与审视。
他看到刘璿进来,只是微微颔首,算是行礼。
“放肆!”
跟在刘璿身后的那名世家子弟,再次忍不住厉声呵斥,“见到太子殿下,为何不跪!”
孟琰的视线,从刘璿的脸上,缓缓移到了那个呵斥他的世家子弟身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
那眼神,不带任何情绪,却让那个世家子弟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头潜伏在草丛中的猛兽,死死盯住。一股寒意,从他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孟琰,见过太子殿下,见过兴农侯。”
孟琰开口了,汉话说得极为流利,只是腔调有些生硬。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凌毅的身上,停留的时间,明显比在刘璿身上要长。
显然,在来之前,他已经做足了功课。
他知道,今天在这里,真正能说了算的,是谁。
“免礼。”刘璿坐在主位上,努力维持着储君的仪态,但内心,却远不如表面平静。眼前这个年轻人身上那股未经驯服的野性,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
“蛮王一切安好?”刘璿按照礼节,客气地问了一句。
“家父身体康健。”孟琰的回答,简单直接,“多谢殿下挂怀。”
他顿了顿,似乎不愿在这种虚伪的客套上浪费时间。
“我今日前来,不是为了朝贡,也不是为了讨要封赏。”
孟琰的声音,陡然变得凝重。
“我,是来求援的!”
求援?
殿内众人,皆是一愣。
“南中七郡,不是早已归心我大汉,安享太平了吗?何来求援一说?”那名世家子弟又忍不住插嘴,脸上带着一丝嘲讽,“莫不是你们蛮人之间,又为了争夺牛羊地盘,打起来了?”
孟琰猛地转头,那鹰隼般的目光,再次锁定了他。
“我说的,不是内斗!”
他的声音,透着一股压抑的怒火。
“是外敌!”
“在我们的土地以南,那片被称为‘黑水之源’的雨林里,出现了一群新的敌人!”
孟琰的拳头,慢慢攥紧。
“他们身材矮小,皮肤黝黑,行动迅捷如猿猴。他们使用的武器很奇怪,是一种能吹出毒针的竹管,百步之内,见血封喉!”
“他们信奉的,是长着好几只手臂的怪物神明。作战之前,会在脸上涂满血红的油彩,悍不畏死!”
“最近三个月,他们已经连续攻破了我们七个部落!我们派去征讨的勇士,不是被毒死在林子里,就是被他们用一种我们从未见过的方式,残忍地杀死献祭!”
孟琰的描述,让整个大殿的空气,都为之一冷。
刘璿和他的伴读们,脸上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这已经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围。在他们的印象里,南中之外,就是不毛之地,是世界的尽头。怎么会,又冒出另一群,比蛮人还“蛮”的敌人?
“够了。”
凌毅忽然开口。
他走到孟琰面前,从他手中,拿过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根短短的,涂着黑色汁液的竹针。
“这是从我们勇士尸体上取下来的。”孟琰的声音,带着一丝痛苦。
凌毅将竹针凑到鼻尖,轻轻一嗅。
一股淡淡的,带着腥甜的植物气味,钻入鼻腔。
【系统提示:检测到箭毒木提取物。剧毒,可导致心脏麻痹,迅速死亡。】
果然。
和自己想的一样。
“你们抵挡不住?”凌毅问。
“他们的人数,比我们多。他们对那片雨林,比我们更熟悉。”孟琰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挫败感,“最重要的是,我们的人,怕了。他们怕那种无声无息的死亡,怕那些被挂在树上献祭的同伴。”
“若我们再不想办法,不出半年,他们就会冲出雨林,兵锋直指永昌郡!”
永昌郡!
那是大汉的疆土!
刘璿的身体,猛地坐直了。
事情的严重性,在这一刻,才真正地,清晰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这不是“蛮夷的狗咬狗”。
这是,一场即将烧到自家后院的,大火!
所有人的视线,都下意识地,集中到了凌毅的身上。等待着这位无所不能的兴农侯,拿出解决方案。
然而,凌毅却做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动作。
他转过身,看向了主位上的刘璿。
“殿下。”
他的声音,清晰地回响在每个人的耳边。
“您是大汉的储君。南中之事,您觉得,该如何处置?”
一瞬间,整个大殿的压力,全都汇聚到了刘璿一个人的身上。
刘璿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看着孟琰那双充满期盼与审视的眼睛,看着伴读们投来的慌乱无措的视线,又看了看凌毅那张平静无波的脸。
他该怎么办?
派兵?派多少?谁去带兵?
安抚?如何安抚?赏赐钱粮?可人家要的不是钱粮!
二十八年来,他第一次,被推到了一个必须由他来做决定的,十字路口。
汗水,从他的额角,滑落下来。
“我……我以为……”刘璿的声音,有些干涩,“当……当派一员大将,领兵三千,前往南中,协助蛮王,剿灭来犯之敌……”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稳妥,也最符合常理的答案。
然而,孟琰的脸上,那最后一丝期盼,熄灭了。
他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失望的嗤笑。
凌毅摇了摇头。
他走到那副巨大的,悬挂在殿内的蜀汉舆图前。
“殿下,您还是没看懂。”
凌毅的手指,点在了南中的位置。
“南中,是我大汉的缓冲区。它的作用,不是让我们派兵去帮他们打仗。而是要让它,成为一道,能自己抵御所有外来风险的,坚固的防火墙!”
“派兵去,能赢吗?也许能。但赢了之后呢?那片雨林,我们不熟。那些敌人,我们不了解。打完,我们就得撤回来。下一次,他们再来,我们再派兵去?”
“那不是在安邦,那是在给我们大汉,不断地放血!”
凌毅的声音,如同重锤,一句句,敲在刘璿的心上。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刘璿。
“所以,我们不能只给他们鱼,我们要教他们,如何织一张,更大,更结实的网!”
“殿下。”凌毅的语调,忽然变得异常郑重,“还记得那个球吗?南中之外,不是尽头,是另一片棋盘的开始。”
“您身为大汉储君,今日之事,是您要面对的第一道考题。”
凌毅对着刘璿,深深一揖。
“臣,只负责出题。这道题,该怎么解,要由您来落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