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内,诸葛恪离去的背影,像是带走了最后一片喧嚣。
空气中,还残留着方才那场无形交锋的硝烟味。
“赢了……我们赢了!”
一名户部小吏,再也压抑不住,激动地喊了出来。
瞬间,整个大殿,如同被投入火星的油锅,再次沸腾。
“天佑大汉!兴农侯神威!”
“以区区布茶,竟换来战马精铜!此等手段,闻所未闻!”
“哈哈哈,那诸葛恪来时何等倨傲,走时却像只斗败的公鸡!”
费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他走到凌毅面前,脸上是混杂着后怕、狂喜与敬畏的复杂神情。
“守正,今日……若非有你,我大汉不但要受其羞辱,更要被其探去虚实,后果不堪设想!”
满朝文武,皆是附和。
就连一直紧绷着脸的姜维,此刻也走了过来。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凌毅,郑重地,深深一揖。
这一拜,拜的不是权谋,而是他从凌毅身上,看到了另一种,比千军万马更加可怕的力量。
龙椅之上,刘禅的胸膛剧烈起伏,脸颊因为兴奋而涨得通红。
他赢了。
在他亲政以来,第一次,在与东吴的国事交锋中,取得了如此酣畅淋漓的,压倒性的胜利!
这一切,都是因为座下那个年轻人。
“众卿,静一静。”
凌毅开口了,他平静的声音,穿透了所有的欢呼与议论。
沸腾的大殿,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看向他,等待着他接下来要说的,庆祝之词。
然而,凌毅却转身,面向了龙椅上的刘禅。
“陛下,臣有罪。”
三个字,如同三盆冰水,兜头浇下。
整个大殿,雅雀无声。
费祎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姜维刚刚直起的腰,又猛地绷紧。
刘禅更是满脸错愕:“爱卿何出此言?今日你为国立下不世之功,何罪之有?”
“臣之罪,在于欺君,更在于,将我大汉国运,置于险地。”凌毅的语调,没有任何波澜。
“今日与东吴之会,看似是我大汉大获全胜。但陛下与诸公,是否想过,我们胜得,何其侥幸?”
他环视全场,一字一句地问。
“司马懿之死,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我等竟是在数日之后,才从北地斥候的死人堆里,换来这迟到的消息。”
“东吴使团入境,其真正目的,究竟是探我虚实,还是想趁我北伐之际,在背后捅上一刀,我等在殿前,全凭猜测。”
“我等,就像一个被蒙住了眼睛的巨人,虽然自以为力大无穷,却不知敌人的拳头何时会挥来,更不知自己的拳头,该砸向何处!”
“今日,臣能凭三寸不烂之舌,侥幸逼退诸葛恪。可下一次呢?若来的是曹魏的十万大军,我们,还能如此侥幸吗?”
凌毅的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方才的狂喜,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刺骨的寒意。
是啊。
他们就像一群瞎子,在黑暗的房间里,胡乱地挥舞着刀剑。
“臣,今日之罪,便是让陛下与我大汉,体会了这‘瞎子’的恐惧。”
“为赎此罪,臣恳请陛下,恩准臣,为陛下,为我大汉,打造一双,能洞穿黑夜的眼睛。铸就一对,能聆听风声的耳朵!”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费祎心中警铃大作,他立刻出列:“兴农侯此言何意?我大汉各州郡,皆有都督、刺史,边关亦有斥候、暗哨,何来无眼无耳之说?”
“费公所言,乃是常备之军。”凌毅看向他,“可我们要对付的,是无孔不入的奸细,是潜藏在暗处的阴谋。”
“臣要的,是一个不受各部节制,不入地方官署,专司刺探、策反、甄别、反间之职的,全新机构!”
“这个机构,只有一个主人。”凌毅的视线,越过所有人,直直地看向龙椅上的刘禅。
“那就是,陛下您自己!”
轰!
费祎的脑子嗡的一声。
他终于明白了凌毅的真正目的。
这不是要建一个官署。
这是要组建一个,直属于皇帝的,只对皇帝一人负责的,特务机构!
“不可!万万不可!”费祎想也不想,便激烈反对,“此等机构,权柄过大,形同前汉之‘绣衣使者’,乃酷吏之行,有违陛下仁德之名!”
“况且,组建此等机构,耗费巨大,如今国库刚刚好转,岂能如此靡费!”
几名老臣也纷纷出列,表示附议。
“费公此言差矣。”
一个沉稳的声音,打断了费祎。
是姜维。
他走上前,与凌毅并肩而立。
“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等连敌军主帅何时病故都不知,谈何北伐?又谈何兴复汉室?”
“至于耗费。用一万金,组建耳目,若能换来一场大胜,避免十万将士的伤亡。这笔账,末将以为,划算!”
文武两列,瞬间因为这个话题,泾渭分明。
大殿之上,争吵之声,此起彼伏。
刘禅坐在龙椅上,看着下方的一切,他的手,紧紧攥着扶手。
一边,是以费祎为首的,固守成规,讲求“王道”的文臣。
另一边,是以姜维和凌毅为代表的,锐意进取,讲求“霸道”的将帅。
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坐在这个位置上,所要承担的,抉择的重量。
许久。
他缓缓开口。
“够了。”
争吵声,戛然而止。
刘禅站起身,他走下御阶,一步一步,走到了凌毅与费祎的中间。
“费公的顾虑,朕明白。爱卿是为了我大汉的基业,为了朕的仁德之名,朕,感激不尽。”
费祎闻言,心中稍安。
“但是……”刘禅话锋一转。
“凌卿的话,朕,也听进去了。”
“仁德,是用来对待朕的子民的。对待那些亡我之心不死的豺狼,朕若还一味讲求仁德,那不是仁君,是昏君!”
刘禅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帝王的决断!
“朕意已决!”
“此事,就由兴农侯,全权负责。秘密筹办,所需钱粮,由内帑直出!”
“陛下!”费祎大惊失色,还想再劝。
“此事,无需再议!”刘禅一挥袖袍,不容置疑。
费祎张了张嘴,最终,颓然一拜。
“臣……遵旨。”
一场朝会,在暗流涌动中结束。
当夜,紫宸殿。
殿内,只剩下刘禅,凌毅,以及被特意留下的费祎三人。
“守正,今日朝堂之上,人多口杂,朕不好细问。”刘禅屏退左右,“你所说的‘眼睛’和‘耳朵’,打算如何打造?”
凌毅从袖中,取出一卷早已备好的竹简。
“陛下请看。”
竹简之上,清晰地画着一个树状的构架图。
最顶端,是“皇帝”二字。
其下,分为“关中”、“陇西”、“荆楚”、“江东”四大部。每一部之下,又细分为“刺探”、“策反”、“锄奸”等小组。
“此机构之成员,不从世家大族中选取,只在忠心耿耿的寒门子弟、退伍老兵中招募。他们身家清白,无有牵挂,更易掌控。”
“入选之后,需经严格训练,学习伪装、追踪、密写、暗语等各种手段。”
费祎在一旁听得是心惊肉跳。
这哪里是在组建官署,这分明是在打造一个,由无数死士组成的,恐怖的黑暗网络!
“好!”刘禅看得是双目放光,“此构架,清晰明了,权责分明!朕,准了!”
他沉吟片刻,又问:“如此机构,当有一个名号。”
凌毅微微一笑。
“臣,斗胆,已为它取好一名。”
“哦?说来听听。”
“夜枭。”
“夜枭?”
“枭,猛禽也。昼伏夜出,无声无息,洞察黑暗。以此为名,正合其用。”
“好!好一个夜枭!”刘禅抚掌大赞,“就叫夜枭!”
他兴奋地在殿内来回踱步,最后,他停在凌毅面前,郑重地按着他的肩膀。
“守正,朕把大汉的眼睛和耳朵,都交给你了!”
就在凌毅躬身领命,准备退下之时。
刘禅忽然又叫住了他。
“爱卿,朕还有一个问题。”
他的神情,变得无比严肃。
“朕把耳目都交予你,你当如何甄别人选?又如何保证,这双眼睛,不会被蒙蔽,这双耳朵,不会被堵塞?如何保证,他们永远,只忠于朕一人?”
凌毅没有立刻回答。
他转身,从费祎惊疑不定的注视下,将另一卷更小的竹简,双手呈上。
“陛下,臣以为,识人之术,防人之心,不可偏废。”
“此卷,便是臣为‘夜枭’上下,所立之规矩。”
刘禅疑惑地接过,缓缓展开。
只见那竹简的封面上,只写着三个古朴的篆字。
《诫律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