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祎久久不语。
山风吹过,卷起他宽大的衣袖,这位以温润随和闻名于世的蜀汉重臣,此刻却像一尊石雕,纹丝不动。
凌毅的逻辑,没有一丝缝隙。
将“查封秘地”与“停摆国策”死死捆绑,将自己的安危与汉中十万大军的口粮紧紧相连。
这是一个阳谋。
一个让任何人都无法拒绝,也无法破解的阳谋。
邵正的心,稍微落回了肚子里。他偷偷看了一眼费祎,只见对方原本和煦的面容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
侯爷,赢了。
“守正啊守正。”
许久,费祎才长长吐出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带走了他所有的锐气。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
“你这一番话,若是放在朝堂之上,足以让满朝公卿,羞愧到无地自容。”
他上前一步,不再有任何官面上的客套,而是用一种近乎私人的口吻说道:“你的平南三策,高明!实在是高明!我立刻便会修书,八百里加急送回成都,请陛下依计行事。有德信公出马,南中可安。”
这番话,无异于当众承认,他之前奉旨前来拿捏凌毅的企图,彻底失败。
危机,似乎解除了。
邵正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喜色。
然而,凌毅却没有任何放松。
因为他看到,费祎在说完这番话后,脸上非但没有释然,反而变得更加沉重。
“但是。”
果然。
费祎看着凌毅,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必须随我回成都。”
“而且,是立刻,马上。”
邵正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为什么?
侯爷的计策明明已经解决了南中之乱,为何还要他回去?这不合情理!
“费公,这又是为何?”凌毅平静地发问。
“因为你的平南三策,虽然高明,却根本救不了成都的火。”费祎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带着千钧之重。
“什么?”
“南中之乱,只是癣疥之疾。成都,才是心腹大患。”
费祎的脸上,再无半点笑意,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忧虑与疲惫。
“守正,你可知,你离京的这数月,成都已经翻了天?”
“那些被你断了财路,削了权柄的世家大族,从未有一刻安分过!他们串联一气,日夜在太后宫中哭诉,在朝堂之上攻讦!”
凌毅的心,猛地一沉。
“他们说你凌毅,名为兴农侯,实为乱国贼!说你蛊惑君王,行桀纣之事!更恶毒的,是他们将矛头,直指陛下!”
费祎攥住了拳头。
“他们四处散播流言,说陛下软禁太后,是不忠不孝!说陛下宠信妖人,要毁我大汉百年基业!如今,成都城中,物议沸腾,人心惶惶!”
“太后更是以死相逼,联络了所有吴氏外戚,在朝中向陛下发难!他们……他们甚至想请出永安宫的那两位……”
费祎没有说下去,但凌毅瞬间明白了。
永安宫,住着刘禅的两个弟弟,刘永和刘理。
这是要行废立之事!
一股寒意,从凌毅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千算万算,算到了世家会反扑,却没算到,他们的手段会如此决绝,如此狠毒!这已经不是政见之争,这是你死我活的宫廷政变!
“所以,南中之乱,不过是他们抛出来的一个幌子!”费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悲凉,“他们的目的,就是要把你从汉中调开!只要你一走,他们便有无数种办法,让你再也回不来!”
“而陛下,之所以同意,之所以派我来,不是真的要你回去平叛。而是……”
费祎看着凌毅,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而是陛下他,快撑不住了。”
“他需要你回去。他需要你站在他的身边。”
这才是真相。
这才是费祎星夜兼程,不惜动用“查封”这种强硬手段,也要将凌毅带回成都的,真正原因!
山谷中,死一般的寂静。
凌毅终于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一个何等险恶的死局。
回去,汉中的一切,前功尽弃,惊蛰谷的秘密,更有泄露之危。
不回去,刘禅的皇位一旦动摇,他凌毅所有的改革,所有的谋划,都将成为泡影。他自己,也将死无葬身之地。
“至于查封此地……”费祎像是看穿了凌毅的顾虑,叹了口气,“这也是陛下的无奈之举。”
“这是演给成都那些人看的。告诉他们,陛下已经‘处置’了你这个‘妖人’,封了你的‘妖术工坊’。这是一种姿态,一种拖延时间的办法。”
“守正,你明白吗?我们现在,需要时间。”
凌毅沉默了。
原来,所谓的“查封”,不是一道命令,而是一枚棋子。
一枚用来在成都那盘凶险棋局上,苟延残喘的棋子。
刘禅,那个曾经懦弱的天子,终究还是学会了用政治手腕去博弈。虽然,这手腕显得如此笨拙,又如此令人心酸。
他需要凌毅回去,却又担心凌毅不肯舍下汉中的基业。
所以,他才给了费祎这道“查封”的口谕。
这既是逼迫,也是一种变相的保护。
他想用这种方式告诉凌毅:成都的危局,比汉中的一切都重要。
“我明白了。”
凌毅缓缓开口。
他抬起头,看向通往成都的方向。那条路,此刻在他眼中,已然变成了一条通往风暴中心的修罗道。
“费公,我随你回去。”
费祎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表情。
“但是,我也有条件。”凌毅话锋一转。
“请讲。”
“此地,可以‘查封’。”凌毅加重了“查封”二字的读音,“圣旨可以贴在谷口,禁军可以守在山外。成都那边,你想怎么演,就怎么演。”
“但是,这座山谷之内,一草一木,一个人,都不能动。”
“所有守卫,必须是我的人。所有工匠,必须留在谷内。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包括费公你,都不得踏入此地半步。”
这,是凌毅的底线。
政治表演可以,但他的核心机密,绝不容许任何人染指。
费祎几乎没有犹豫。
“可以。”
他来此的目的,只是为了带走凌毅。至于这个山谷里到底藏着什么,只要能暂时封住,不成为政敌攻觌的借口,便已足够。
“还有。”凌毅看向身旁,早已面如死灰的邵正,“邵记室,与此地的工匠蒲元,必须随我同返成都。”
“哦?”费祎有些意外。
“邵记室,是我整理文书的臂助。至于蒲元……”凌毅笑了笑,“他是我为陛下,准备的一份‘大礼’。”
“回到成都,我需要一场大戏。一场足以让所有宵小之辈,都闭上嘴的大戏。”
“而这场戏,需要最好的‘道具’。”
费祎看着凌孕那双深不见底的眼,心中莫名一寒。他完全猜不透,凌毅口中的“大礼”和“大戏”是什么。
但他有一种直觉。
成都,要变天了。
“好,都依你。”费祎果断答应下来,“事不宜迟,我们何时出发?”
“一个时辰后。”
凌毅转身,看向山谷深处。
他需要利用这最后一个时辰,为姜维,为王平,也为这座刚刚点燃了星火的惊蛰谷,做好最后的安排。
风暴将至,他必须确保,自己布下的每一颗棋子,都能在关键时刻,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就在凌毅准备入谷时,费祎忽然又叫住了他。
“守正,还有一事,我须提醒你。”
费祎的神态,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此次发难,领头的,是车骑将军吴懿的族弟,城门校尉,吴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