谯周,倒了。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这位名满天下的大儒,蜀汉士林的泰山北斗,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像一截被利斧当腰斩断的枯木,沉重地砸在冰冷的石板上。
“砰”的一声闷响,让所有人的心脏都跟着一跳。
人群中爆发出最原始的惊呼,跪在前面的士子们瞬间乱成一团,手忙脚乱地去扶。
“谯公!”
“老师!老师您怎么了!”
皇城门前,这场由上百名士族名士精心策划、饱含悲壮与决绝的“死谏”,在这一刻,彻底沦为一场滑稽的闹剧。
凌毅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神平静无波。
这帮养尊处优的读书人,心理素质未免也太差了。
不过是一个修桥的实务问题,就给干休克了?
这要是将来上了战场,亲眼看到血流成河、断肢横飞,岂不是要当场吓死过去。
“快!传御医!”城楼之上,刘禅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急切,但那急切之下,压抑着的却是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兴奋。“兴农侯言之有理!谯公乃国之大儒,学问精深,想必是为国事思虑过度,心力交瘁,断不能有恙!速速抬回府中医治,好生照看!”
这话说得,简直是杀人诛心。
什么叫思虑过度?
分明就是被你凌毅一连串的质问,堵得无话可说,活活气晕的!
禁军们得了令,如狼似虎地冲过去,拨开人群,七手八脚地将昏迷不醒的谯周抬了起来。
“凌毅!”太学博士张绍,也就是谯周的得意门生,此刻双目赤红,指着凌毅,浑身发抖。“你……你好歹毒的心肠!以诡辩之术构陷忠良,当众羞辱老臣!若我老师有何不测,我等必与你势不两立,不死不休!”
他身后残存的士子们也纷纷怒目而视,只是那愤怒中,夹杂着一丝连他们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惧。
“凌侯!”
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蒋琬和董允不知何时也走下了城楼,站在了宫门内侧。
开口的是费祎。
这位新任尚书令,此刻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责备:“谯公年事已高,为国尽忠一生,就算理念不合,凌侯当众如此逼迫,是否……有失朝廷体面?”
话说的很委婉,但意思很明确。
你,做得太过火了。
“体面?”凌毅笑了,他环视一圈,目光从费祎、蒋琬的脸上扫过,最后落在那些义愤填膺的士子身上。“费尚书,诸位。我只问一个问题,是大汉的体面重要,还是大汉的性命重要?”
“我提出一个选拔人才、为国修桥的办法。谯公自己想不出来,便气血攻心。这难道是我的错吗?”凌毅摊开手,一脸无辜地反问,“难道我大汉的朝堂,已经脆弱到连一个实务问题都不能提了么?”
“一个为国选材的实务之策,就能让一位光禄大夫当众昏厥。那我倒要请问诸位,平日里,你们都在想些什么?都在做些什么?拿着朝廷的俸禄,就只是跪在这里,高喊几句空洞的祖宗之法吗?”
他的话,像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劈头盖脸地浇在每个士子的头上。
周围的百姓,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
“好像……是这个理啊……”
“对啊,问他怎么修桥,他答不上来,自己气晕了,怎么能怪人家兴农侯?”
“这帮大官,平时看着人五人六的,真问到正经事上,还不如城西的李老三呢,人家可是搭过木桥的!”
这些议论声不大,却像一根根细密的钢针,扎进了张绍等人的耳朵里,更扎进了他们的心里。
张绍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悲哀地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满腹经纶,在凌毅这种只论实效、不讲虚名的“歪理”面前,竟是如此苍白无力,一钱不值!
你想跟他讲道义,他跟你讲吃饭。
你想跟他讲体面,他跟你讲活命。
这根本就是鸡同鸭讲,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张绍憋了半天,只能挤出这么一句。
“是不是强词夺理,三天后,便见分晓。”凌毅不再理他,转身,对着所有围观的百姓,再次扬声。
“诸位乡亲父老都听清了!三天后,就在这里!举行我大汉第一次‘试策选吏’!”
“不管你是谁,不管你从哪里来!只要你有本事,有想法,能画图,会计算!能拿出修桥的实在法子!就有机会当官!”
“朝廷,缺的不是会念经的空谈家!缺的是能让大家吃饱穿暖、过上好日子的实干家!”
“朝廷,要的是栋梁之才!不是磕头祭品!”
最后两句话,彻底点燃了人群。
“好!”
一个满脸沧桑的老农,激动地举起了干瘦的拳头。
紧接着,山呼海啸般的叫好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汇成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流。
那些原本只是来看热闹的普通百姓、小商贩、手艺人,此刻他们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芒。
那是一种名为“希望”的光。原来,他们这些被士大夫们看不起的“下等人”,也有机会凭手艺为国效力,光宗耀祖!
张绍等几十个士子,在这片声浪中,被衬托得无比渺小、可悲、又可笑。
他们抬着昏迷的谯周,在无数百姓鄙夷、嘲弄、甚至幸灾乐祸的注视下,连一句场面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灰溜溜地挤出人群,狼狈离去。
一场声势浩大的“士变逼宫”,就此,以一种谁也想不到的方式,彻底溃败。
文思殿。
气氛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疯了!简直是疯了!”董允再也忍不住,他指着凌毅,手都在抖。“你把益州乃至天下的士族,全都得罪光了!你这是在自掘坟墓!不,你是在挖我大汉的根基!”
蒋琬虽然没有说话,但那张疲惫到极致的脸上,也写满了不赞同。他看向刘禅,声音艰涩地补充道:“陛下。凌侯此策……太过激进,无异于釜底抽薪。等于是一下子推翻了自高祖以来的举荐国策。明日之后,各郡县的士族官吏若集体撂挑子,政务便会陷入停滞。届时税收不上来,法令传不下去,不出半月,大汉必生内乱!无人可用啊,陛下!”
这才是最现实、最致命的问题。
这些士族,就是如今大汉这部老旧机器上大大小小的零件。
现在,凌毅要把所有零件都拆了,换上一批自己造的。
可新零件还没造出来,旧的先罢工了,这部机器,立刻就得散架。
刘禅端坐在御案后,一言不发。
他看着下面争吵的三位重臣,又看看一脸平静、仿佛早已料到一切的凌毅。
他的脑海里,回响着相父临终前的嘱托,回响着过去无数个日夜里自己的恐惧与无助。他怕,怕自己扛不起这片天,怕自己成为亡国之君。
“蒋公,董侍中。”凌毅开口了,他没有辩解,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你们说的,我都明白。但是,若不如此,我们便永远受制于人。”
“今日他们能为了一条祖制联名逼宫,明日,就能为了自家的田产税收,再次联名!到时候,陛下当如何?”
“难道每一次,我们都要退让?都要安抚?”
“用一群随时可能因为自身利益而反噬朝廷的人,去治理国家。这样的国家,根基真的稳固吗?一场汉中之危,还不够让我们警醒吗?”
凌毅的话,让蒋琬和董允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们无法反驳。因为汉中之危,就是血淋淋的教训。
“可是……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费祎叹了口气,试图打圆场,“我们没有那么多新的人才,去填补可能出现的巨大空缺。”
“所以,我们先从一个地方开始。”凌毅道,“新立的工部营造司,就是第一块试验田。我们用一场公开的考试,用一座实实在在的石桥,告诉全天下的读书人,也告诉那些旧的官吏。”
“时代,变了。”
“要么,放下你们的空谈,学会我们新的东西,跟上朝廷的脚步。”
“要么,就被那些更有用的人,彻底取代。”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刘禅身上。
最后的决定,必须由他来做。
刘禅沉默了许久许久。
他缓缓站起身,走下御阶,一步一步,来到凌毅的面前。
他的眼中,闪过父皇的期许,闪过相父的重托,也闪过凌毅带给他的一幕幕震撼。那些他从未想过、不敢想的事情,正在凌毅手中,一件件变成现实。
“先生。”刘禅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相父临终前,曾对朕说,他走之后,大汉的天下,就要朕自己来扛了。”
“过去,朕不知道该怎么扛。朕觉得那天,比宫墙外的山还要重。朕怕,朕会把它扛塌了,朕会愧对父皇,愧对相父。”
“但这些天,朕好像有点明白了。”
他猛地转过身,面对着蒋琬、董允和费祎,这三位足以影响整个朝堂的股肱之臣。
“朕,就是大汉的天!”
“朕若塌了,大汉才会亡!朕若不塌,大汉,就永远不会亡!”
“朕不想再做一个,需要看臣子脸色,需要向地方豪族妥协的皇帝!”
“试策选吏,就这么办!”
刘禅一挥袖袍,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决绝和霸气。
“就从修那座桥开始!朕要亲自去监工!朕要让全蜀中的人都看到,不用他们那些自诩高贵的士族,我大汉,一样能治理得好!甚至,更好!”
“若是他们敢暗中使绊子,致使地方政务瘫痪……”
刘禅的脸上,闪过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冰冷戾气。
“那就不是罢官免职那么简单了。朕不介意,效仿高祖,再杀几个典型,抄几个家!”
蒋琬和董允,浑身剧烈一颤,与费祎一同,深深地低下了头,不敢再言。
他们知道。
那头名为“帝王”的沉睡猛兽,在相父离世后,在兴农侯的刺激下,终于,挣脱了牢笼,露出了獠牙。
凌毅看着这一幕,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阿斗,终于真正站起来了。一个敢于打破规则、掌控自己命运的帝王,才是中兴之主该有的样子。
就在此时,殿外一名小黄门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神色慌张到了极点,声音都变了调。
“陛下!兴农侯!不……不好了!”
“宫外,张贴‘试策选吏’告示的皇榜之下,死……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