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玺落下,殿内死寂。
那一声闷响,仿佛一道分水岭,将昨日的犹豫与明日的血腥,彻底隔开。
蒋琬与董允瘫跪在地,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他们看着御案上那方鲜红的印记,像是看着一个即将吞噬一切的深渊。
完了。
疯了。
天子和那个兴农侯,都疯了。
刘禅的胸膛剧烈起伏,盖下玉玺的动作,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他扶着桌案,指节发青,但那双曾经怯懦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股近乎疯狂的光。
赌了。
那就赌到底!
“蒋公,董侍中。”凌毅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上前一步,将那卷盖着玉玺的蜀锦小心翼翼地卷起,仿佛捧着的是整个大汉的国运。
“朝堂之上,还需二位大人坐镇,安抚百官,稳定人心。凡有敢于此时生乱者,不必请旨,可自行处置。”
这番话,无异于将尚方宝剑交到了二人手中。
蒋琬抬起头,嘴唇蠕动,最终化作一声长叹:“凌侯,老夫……只望你此去,能为大汉,博回一条生路。”
“定不辱命。”
凌毅转向张翼,后者早已激动得满脸通红。
“张统领,给你半个时辰,召集三千禁军,轻装简行,前往北门武库!所有车马、粮草,我会在那里备齐!”
“末将遵命!”张翼轰然应诺,转身大步流星而去,甲胄铿锵,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杀气。
殿内只剩下君臣四人。
凌毅捧着圣旨,对着刘禅深深一揖:“陛下,臣这就去城中调度。”
“先生留步。”刘禅忽然开口。
他从御案后走了出来,一步一步,走下台阶。他的步伐不快,却异常沉稳。
他走到凌毅面前,伸出手,接过了那卷滚烫的圣旨。
“朕的江山,朕的兵。”
刘禅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蒋琬和董允的耳中,让两位老臣浑身一震。
“朕,亲自去送!”
……
成都北门。
天下缟素,人心惶惶。
一夜之间,成都变了天。
四门紧闭,禁军上街,家家户户大门紧锁,街道上除了巡逻的甲士,再无一个行人。一股看不见的肃杀之气,笼罩着这座锦官城。
而北门,则是这肃杀风暴的中心。
数不清的民夫被从家中征调出来,脸色煞白,在军士的呵斥下,将一袋袋粮食从武库中搬出,装上早已等候的大车。
城中所有车行、马厩,都被禁军强行“借用”。骡马的嘶鸣声,车轮的吱呀声,官吏的喝骂声,民夫的喘息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曲混乱而压抑的交响。
凌毅就站在这片混乱的中心,如同风暴之眼,冷静地发出一道道指令。
“第一队,一百辆大车,即刻装满,由张统领麾下五百禁军押运,即刻出城!目标,第一个五十里驿站!”
“户曹的人,跟上!所有征用的车马、民夫,全部登记造册!姓名、籍贯、征用物资,一一记录清楚!三倍补偿的告示,给我贴满全城!”
“医署的,准备好伤药、干粮,随队出发!告诉民夫们,此行虽然辛苦,但管饭,管饱!”
他的指令清晰、简练,没有一个废字。
在他的调度下,那看似混乱的场面,竟奇迹般地开始变得有序。一队队装满粮食的大车,如同流动的长龙,开始缓缓向城门方向移动。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陛下驾到!”
一声高亢的唱喏,让整个北门广场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惊愕地望向街道的尽头。
只见刘禅一身寻常王侯的窄袖常服,腰悬长剑,在数十名禁军的护卫下,纵马而来。他的身后,跟着面色凝重的蒋琬和董允。
天子,竟然亲临现场!
所有民夫、官吏,全都“扑通”“扑通”跪了一地,山呼万岁。
“都起来!”刘禅翻身下马,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一丝颤抖,“国难当头,不必多礼!都给朕加把劲,早一刻将粮食送到汉中,前线的将士们,就多一分活路!”
这番话,朴实无华,却像一股热流,瞬间涌入那些被迫征调而心怀怨气的民夫心中。
原来,不是给哪个达官贵人运东西。
是给前线打仗的父兄子弟,送救命粮!
一时间,人群中那股压抑的怨气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天子亲身感召的使命感。
“快!快!都动起来!别耽误了军国大事!”
“为了前线的兄弟们,拼了!”
民心,可用!
凌毅看着这一幕,心中微定。刘禅亲临,比任何华丽的言语都管用。
然而,总有不谐之音。
“让开!都给本侯让开!一群贱民,也敢挡本侯的道?”
一阵嚣张的喝骂声传来。
只见一辆装饰得极为华丽的马车,在十几名恶奴的簇拥下,横冲直撞地驶来,将几名正在搬运粮草的民夫推倒在地。
一名禁军都伯上前拦阻:“来者何人?此地已被陛下下令戒严,速速退去!”
车帘被一只养尊处优的手掀开,露出一张倨傲而浮肿的脸。
“瞎了你的狗眼!”那人指着都伯的鼻子骂道,“连本侯的车驾都敢拦?我乃当朝安远伯,奉太后懿旨,出城为太后祈福!耽误了时辰,你担待得起吗?”
安远伯,国戚,其姐乃是先帝的吴贵人,在宫中颇有地位。
都伯的脸色变了变,一时间有些进退两难。
“祈福?”
一个平静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
凌毅缓缓走出,他看了一眼那辆几乎能塞进一个卧榻的巨大马车,又看了看安远伯。
“国难当头,将士在前线浴血,伯爷倒有闲情逸致,拉着这么一辆大车去为太后祈福?”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质问本侯?”安远伯斜睨着凌毅,满脸不屑。
“大胆!这位是陛下亲封的兴农侯!”都伯连忙喝道。
“哦?就是那个靠着种地当上侯爷的泥腿子?”安远伯嗤笑一声,“本侯不管你是什么侯,今日这路,本侯是走定了!”
他说着,对家奴喝道:“谁敢拦,就给本侯打!打死了,本侯担着!”
“是!”
十几个恶奴狞笑着,就要上前推开禁军。
“住手!”
一声带着稚嫩,却蕴含着无边怒火的暴喝,从不远处传来。
刘禅排开众人,大步走了过来。
他看着安远伯,那张惨白的脸上,因为愤怒而泛起两团病态的红晕。
“安远伯,你可知罪?”
安远伯见到刘禅,先是一愣,随即脸上堆起虚伪的笑容,躬身行礼:“臣,参见陛下。臣不知何罪之有?臣乃是奉太后懿旨……”
“够了!”刘禅粗暴地打断了他,“朕再问你一遍,朕的圣旨,你遵,还是不遵?”
安远伯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外甥。
这还是那个在宫中见到自己都要客客气气,甚至有些畏缩的天子吗?
他仗着自己国戚的身份,更兼有太后做靠山,平日里骄横惯了,哪里将这个年轻皇帝放在眼里。
“陛下,您这是何意?”安远伯的腰杆挺直了些,“为太后祈福,乃是人伦孝道。陛下莫非要为了运些许粮食,便不顾孝道,阻拦臣下为国祈福吗?此事若是传扬出去,恐怕于陛下的名声有损啊。”
这是威胁。
赤裸裸的威胁。
用太后,用孝道,用天下人的悠悠之口,来压迫这位年轻的帝王。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蒋琬和董允更是紧张得手心冒汗。他们生怕这位刚刚才鼓起勇气的天子,又被这番话给压了回去。
然而,他们都想错了。
刘禅笑了。
那笑容,冰冷,陌生。
“名声?”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前线十万将士的性命,是大汉的国运。在你眼中,竟然还比不上朕的一点虚名?”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那辆华丽的马车。
“来人。”
“将这辆车,给朕……拆了!”
“木料充作柴火,马匹编入运粮队!车中所有财物,充作军资!”
安远伯彻底懵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刘禅!你敢!”情急之下,他连“陛下”都忘了称呼,直呼其名,“我乃国戚!你……你这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
“朕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刘禅没有理会他的咆哮,只是缓缓抽出了腰间的长剑,剑尖指向安远伯的咽喉。
“退,或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