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石军粮,焚毁殆尽。
这九个字,像九柄烧红的铁锥,狠狠刺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脑髓。
空气凝固了。
时间停止了。
董允一个箭步抢上前,从地上捡起那卷绢帛,双手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他逐字逐句地看过去,仿佛想用自己的意志把上面的字给瞪掉。
然而,那仓促写下的笔画,依旧狰狞地趴在那里。
“不可能……这不可能!”董允猛地抬起头,双目赤红,那是一种混杂着极致惊骇与滔天怒火的血色,“汉中大营,防卫森严!粮仓重地,更是有重兵把守!怎么可能失火?还烧得一干二净?!”
他像是疯了一样,一把抓住那名信使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信使早已力竭,被他这么一晃,只剩出的气,没有进的气,断断续续地哭喊道:“是……是走水……据说是李严的余党心怀怨恨,趁夜放火,守军发现时,火势已无法控制……风……风大……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
“废物!通通都是废物!”董允一把将信使推开,胸膛剧烈起伏,他转过身,那双喷火的眼睛,死死地锁定了凌毅。
“凌毅!”
这一声嘶吼,不再是质问,而是充满了血与恨的控诉。
“看看你干的好事!”
董允一步步逼近,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凌毅的脸上。
“你拿下了太仓令陈淼,朝廷仓储交接混乱,至今无人能完全理清!你杀了与军中将领关系盘根错节的城门校尉王双,导致成都人心浮动,兵士惶恐!你把整个朝堂搅得天翻地覆,所有人都自危不安!”
“现在!汉中出事了!前线的粮仓被烧了!”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凌毅的胸口。
“这把火,就算不是你亲手所点,也是因你而起!是你一手造成的混乱,是你动摇了国本,才给了奸人可乘之机!你就是大汉的罪人!”
张翼闻言,横跨一步,挡在凌毅身前,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浑身甲胄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董侍中,慎言!”
“滚开!”董允一把推开张翼,“这里是政事堂,不是你们禁卫军撒野的地方!”
凌毅伸手,轻轻按住张翼的肩膀,示意他退下。
他没有看暴怒的董允,而是看向了主位上那位失魂落魄的老人。
蒋琬,这位蜀汉的擎天之柱,此刻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颓然坐在那里,双眼空洞地望着前方,嘴里只是喃喃自语。
“完了……全完了……”
“十万石军粮……那是……那是大军三个月的口粮……”
“没了……北伐……丞相的遗志……全都没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比董允的咆哮更让人心胆俱裂。
那是一种彻底的绝望。
凌毅的心,也沉到了谷底。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出现的危机,朝堂的动荡,士族的报复,甚至魏国的突袭。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最先爆开的,会是汉中的粮仓!
这是釜底抽薪!
这是要蜀汉的命!
“蒋公。”
凌毅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异常沉稳,在这片混乱与绝望中,像一根定海神针。
“信使是什么时候出发的?”
蒋琬没有反应,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问你!信使是什么时候从汉中出发的!”凌毅陡然提高了音量。
那名信使被吓得一哆嗦,连忙回答:“是……是前日清晨……”
前日清晨。
也就是说,大火是三天前夜里烧起来的。
“军中余粮还能撑几天?”凌毅问道。
“余粮加上抢救出来的未完全烧毁的粮食,预计最多能撑十天。”
近千里路,必须在十天内把粮食运到汉中。
这个认知,让在场所有人的后背都窜起一股寒气。
十万大军,一旦断粮!
这意味着什么?
哗变!兵乱!甚至……甚至大军会为了活命,反扑成都!
到那时,不用魏国人动手,蜀汉自己就从内部崩溃了!
“完了……”蒋琬重复着这两个字,这位临泰山崩而不变色的丞相,眼角竟缓缓滑下两行浑浊的泪水,“先帝……亮……琬有负托孤之重啊……”
“哭有什么用!”董允还在对着凌毅咆哮,“现在怎么办?你告诉我,现在怎么办?!拿你的那些歪理邪说去跟汉中的十万将士说吗?让他们饿着肚子听你讲什么农学院吗?!”
“有粮食。”
凌毅突然说出的三个字,让董允的咆哮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愣住了,连蒋琬都缓缓抬起了头,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他。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有粮食。”凌毅一字一顿,清晰无比,“成都,有粮食。”
“哪里来的粮食?”董允追问,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失声道,“你是说……”
“没错。”凌毅的目光扫过蒋琬桌案上那份厚厚的查抄清单,“就是那七个逆贼府上抄出来的粮食!还有他们藏在城外庄园里的私仓!张统领已经派人连夜清点封存,全部加起来,不下十五万石!”
十五万石!
这个数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政事堂内的绝望阴云!
蒋琬和董允的眼睛里,瞬间重新燃起了一丝光亮。
对啊!他们怎么忘了这个!
可是,那丝光亮只维持了短短一瞬,便又被更深的黑暗所吞噬。
“没用的……”蒋琬摇着头,苦涩地笑了,“就算有粮食又如何?成都距离汉中,足有千里之遥,中间还要翻越艰险的秦岭栈道。寻常运粮队,走一个来回,最快也要一个月。等粮食运到,汉中的将士早就饿死了,黄花菜都凉了!”
“是啊!”董允也反应过来,刚刚升起的希望被现实击得粉碎,“远水解不了近渴!除非神仙下凡,否则谁能把这十五万石粮食,在十天之内,送到汉中?!”
神仙?
凌毅的脑海中,那幅简易的季汉地图瞬间展开。
成都平原、剑阁、栈道、汉中盆地……一条蜿蜒曲折的路线清晰浮现。
他的大脑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速运转,无数个现代物流学的概念、历史上的千里奔袭战例、极限运输的组织方案,在他的脑中交织、碰撞、重组。
时间。
空间。
人力。
物力。
一个疯狂到极点,却又似乎是眼下唯一可行的计划,在他的脑海中逐渐成型。
“可以。”
凌毅抬起头,迎着蒋琬和董允那绝望的目光,吐出了两个字。
“什么可以?”
“十天。”凌毅伸出一根手指,“我能将第一批粮食,在十天之内,送到汉中大营!”
“你在说梦话?!”董允几乎要跳起来,“凌毅!现在不是你哗众取宠的时候!这关系到大汉的国运!”
“我没有说梦话。”凌毅的目光锐利如刀,“常规的办法,当然不行。所以,我们要用非常之法!”
“如何非常?”蒋琬猛地站了起来,空洞的眼神里第一次聚焦起一点神采,死死地盯着凌毅,仿佛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凌毅走到那幅巨大的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了成都的位置。
“第一,全城戒严!立刻调动城中所有可以调动的民夫、役卒,包括我的农学院学子!还有,城中所有的大车、骡马,无论是官家的还是私人的,全部征用!”
“不可!”蒋琬和董允几乎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董允更是激动地说道:“强征私产,与匪盗何异?会激起民变的!”
“我说了,”凌毅的声音冷硬如铁,“一律按市价三倍补偿!这不是抢,是借!是向大汉的子民,借一份力,救他们的子弟兵!”
他不等两人反驳,继续说道:“第二,张统领!”凌毅转向张翼,“你亲率三千禁军,不带甲胄,只带兵刃和七日干粮,作为押运主力!以五十里为一站,分段接力!人歇车不歇,马停粮不停!昼夜兼程!”
“千里栈道,多有失修,如何能昼夜兼程?”蒋琬提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第三!”凌毅的手指顺着地图上的路线一路划向汉中,“传令沿途所有郡县!发动所有百姓,上山修补栈道,下河搭建浮桥!所有关卡,不得有片刻迟滞!凡有延误者,以通敌论处,杀无赦!”
……
凌毅一条条地说下去,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魔力。
整个政事堂,落针可闻。
蒋琬和董允,已经完全听傻了。
他们听到的,不是一个运粮计划。
而是一个将整个蜀汉腹地,从成都到汉中,这条千里运输线上的所有人力、物力,全部动员起来,拧成一股绳,进行一场极限冲刺的战争总动员!
这太疯狂了!
这简直是把整个国家的命运,都押在了这一次豪赌之上!
“不行!”蒋琬定了定神,他猛地一拍桌案,断然拒绝,“如此行事,与暴秦何异?强征民夫,动摇国本,汉中之危未解,腹地先乱了!”
“蒋公!”凌毅转身,直视着他,“现在,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是看着十万大军哗变,国家倾覆?还是冒着激起民变的风险,去博取那一线生机?!”
“况且,民心在我!”凌毅的声音铿锵有力,“我们运的,不是私粮!是救活他们父兄子弟的救命粮!是保卫大汉的军粮!只要我们把道理讲清楚,三倍补偿给到位,百姓们会支持我们的!丞相忘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但也能托舟啊!”
蒋琬嘴唇颤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啊,退路?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要么赌,要么死。
“好……”半晌,蒋琬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就算……就算能运到。谁来主持?谁有这个威望和能力,去调动这么多的郡县官吏和军队民夫?”
董允也死死地盯着凌毅。
这是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放眼整个蜀汉朝堂,除了他蒋琬,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有这样的资历和威望。
可蒋琬要坐镇成都,稳定朝局,根本走不开。
凌毅,看着地图上那条通往汉中的血色生命线,缓缓开口。
“我。”
一个字,掷地有声。
“你?”董允的怀疑脱口而出。
“对,我。”凌毅的目光扫过两人,“但我一个人不够。还需要一个人,一个能让所有人都无条件服从,能代表整个大汉最高意志的人。”
蒋琬和董允对视一眼,瞬间明白了凌毅的意思。
“蒋公,董侍中。”
凌毅对着二人,深深一揖。
“此事,已非尚书台所能决断。请随我入宫,面见陛下!这场豪赌,必须由天子亲自下注!”
他说完,不等二人回答,转身便向政事堂外大步走去。
那背影,决绝而坚定,仿佛要将这崩塌的天,一肩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