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现,凌秀画的,正是那座正在被暴力拆解的假山的结构图。虽然画得歪歪扭扭,线条稚嫩,但山体的走向、石块的垒砌方式、以及几个关键的承重节点,却被她用一个个小圈重重地标记了出来,清晰无比。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农家女孩能有的观察力和天赋!
她似乎察觉到了凌毅投下的阴影,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紧张和惶恐,下意识地就要用沾满泥土的布鞋去擦掉地上的图画。
“别动。”凌毅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让空气都为之一凝。
凌秀的小脚僵在了半空。她没有说话,只是因紧张和营养不良而过分纤细的小手,微微颤抖着,指了指图上一个被她标记出来的圈,又指了指正在被马二等人奋力锤击的假山另一侧。
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在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气。终于,她用一种细若蚊蚋,却无比清晰的声音说了一句话,一句让杀伐果断、心如磐石的凌毅都心头一震的话:
“侯爷,他们……砸错了地方。整座山的力都聚在那里,那是‘石心’,只要砸断它,山……自己会倒。”
声音很轻,带着怯懦,却在这片喧嚣的工地上清晰地传入了凌毅的耳朵。
正抡着锤子砸得满头大汗的马二动作一滞,回头看向那个瘦小的身影,脸上全是错愕。
铁牛和其他十几个学子也停了下来,喘着粗气,用一种古怪的表情看着凌秀。
一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
我们这么多壮劳力,在这里敲了半天,火星子都迸出来了,石头皮都没掉几块,她一句话就说我们砸错了?
“小丫头,别在这里捣乱!”一个性子最急、自诩力气最大的学子嚷嚷起来,“这石头硬得跟铁一样,不一锤子一锤子砸,难道还能跟豆腐一样自己塌了不成?”
“就是,你个女娃家家的,知道什么叫力气活?”
质疑声此起彼伏,像潮水般涌向那个瘦弱的身影。
凌秀被这么多人盯着,吓得小脸瞬间惨白,立刻把头埋了下去,双手紧紧抓着衣角,再不敢多说一个字,仿佛刚才那句话耗尽了她所有的勇气。
凌毅没有说话。
他只是缓步走到凌秀身边,顺着她刚才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块位于假山基座偏下方的岩石,看起来毫不起眼。
但在凌毅的眼中,那块岩石所处的位置,正是整个假山结构力学的支点之一!
现代建筑学常识告诉他,摧毁一个结构,最高效的方式从来不是硬碰硬,而是破坏其承重核心。这个小丫头,竟然凭肉眼就看穿了这一点!这是何等惊人的天赋!
“马二。”凌毅开口了,声音平静却有力。
“侯爷,小的在!”
“你们所有人,都停下。”凌毅的指令很简单,“从现在起,听她的。”
什么?!
所有人,包括马二和铁牛,都彻底愣住了,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侯爷竟然让十几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去听一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小丫头的指挥?
“侯爷,这……”马二满脸犹豫,“她……她一个小姑娘家……”
“我的话,需要说第二遍吗?”凌毅的声音不重,却像一把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现场瞬间鸦雀无声。
他走到凌秀面前,高大的身躯蹲了下来,与她平视,动作放缓了许多,仿佛怕惊扰到一只林间的小鹿。
“别怕,有我在这里。”他目光中的鼓励与信任,像一道暖流,驱散了凌秀心中的寒意与恐惧,“告诉他们,应该砸哪里。”
凌秀抬起头,看到凌毅脸上真诚的神情,那份不容置疑的信任让她鼻头一酸。她迟疑地伸出小手,这一次,手指坚定地指向那块不起眼的基石。
“就……就那里。”
凌毅站起身,看向马二,语气不容置喙:“照做。”
马二心里纵有万般不解,但侯爷的命令就是天。他咬了咬牙,招呼着铁牛等人,将工具都搬了过去,对准了凌秀指的那块石头。
“砸!”
马二大吼一声,将所有的疑惑和憋屈都发泄在了手中的铁锤上。
“咚!”
一声与刚才完全不同的沉闷巨响!不像砸在石头上,反倒像砸在了一个巨大生物的骨节上。整座假山都发出了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所有人都清晰地感觉到脚下传来一阵轻微的震颤!
有门!
所有人的精神都是一振!
“再来!”
“咚!”
“咚!咚!咚!”
十几把铁锤、铁镐,如同经过演练般,有节奏地砸向同一个点。
不过几十下,那块坚硬的基石上,便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裂缝。
“咔嚓……咔嚓嚓……”
裂缝如同黑色的闪电,迅速向四周蔓延,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退后!”凌毅大喊一声。
众人本能地向后爆退。
只听“轰隆——”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那座数丈高、耗资千金的太湖石假山,像是被瞬间抽掉了脊梁骨,从中间轰然垮塌!无数巨石翻滚着砸落,烟尘如蘑菇云般冲天而起,遮蔽了天日,整个锦绣园都为之剧烈震动,池塘里的水被砸起数丈高的水幕!
尘埃缓缓落定。
看着眼前那堆曾经高不可攀、如今已成废墟的乱石,所有人都傻了。
他们刚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连块皮都没砸下来。可换了个位置,不过一刻钟的功夫,这庞然大物就灰飞烟灭了。
马二和铁牛呆呆地看着自己手中的铁锤,又看看那堆碎石,最后,他们的视线,连同之前那个出言不逊的学子,不约而同地,落在了那个瘦弱的小姑娘身上。
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钦佩,甚至是一丝敬畏的复杂眼神。
那些原本在一旁看热闹的仆役们,更是张大了嘴巴,半天都合不拢,仿佛看到了神迹。
“都看到了吗?”凌毅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他走到学子们中间,指着凌秀。
“在农学院,我不看你们的出身,不看你们的力气,也不看你们是男是女。”
“我只看一样东西。”
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脑子!”
“用蛮力,你们砸一天也别想撼动它分毫。用脑子,一刻钟就够了。”
“以后种地也是一样!埋头傻干,一亩地还是一亩地的收成。懂得用脑子,改良土壤,兴修水利,培育良种,一亩地就能当十亩地用!”
“我办这个农学院,不是要培养一群只会刨地的农夫,而是要培养一群能让大汉千千万万农夫都吃饱饭的官吏!你们,听懂了吗?”
“听懂了!”
马二、铁牛等人齐声大吼,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激动与亢奋,他们看向凌毅的眼神,已经变成了狂热的崇拜!
凌毅满意地点点头,走到凌秀面前,当着所有人的面朗声宣布:“从今日起,凌秀,为我农学院第一任助教。凡涉及算学、格物之学,皆由她协助教学。”
助教?!
这个任命,比刚才假山倒塌带来的冲击还要大。一个刚进学堂、话都说不利索的小丫头,竟然一步登天,成了他们的“先生”?
凌秀自己也懵了,小手拼命地摇着:“不……不行的,侯爷,我不行……我什么都不会……”
“我说你行,你就行。”凌毅不容置喙,“这是命令。”
他又转向那些已经彻底被震慑住的仆役。
“现在,愿意留下的,到王伯那里登记,从今日起,你们就是农学院的工役,按月领双倍钱粮。不愿意的,现在就可以走。”
这一次,不等凌毅话音完全落下,以老管家王伯为首的几十名仆役,齐刷刷地跪倒在地。
“我等,愿追随侯爷,为侯爷效死!”
他们亲眼见证了这群“泥腿子”的力量,更见证了这位新侯爷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的手段。跟着这样的人,才有活路!
就在锦绣园内秩序初立,百废待兴,人心凝聚之时,园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侯爷!侯爷!光禄大夫谯周,带着几位大人求见!”一名守门的民兵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
谯周?
凌毅的眉头挑了一下。这个老顽固,还真是阴魂不散。
“让他们进来。”
片刻之后,以谯周为首的五六名老臣,在民兵的引导下,气势汹汹地走进了锦绣园。
他们刚一进门,看到眼前一片狼藉,亭台楼阁蒙尘,奇花异草被践踏,尤其是那堆曾经代表着风雅与品位的假山废墟,每个人的脸色都瞬间变了。
“这……这……”一名老臣指着废墟,气得说不出话。
“暴殄天物!斯文扫地!简直是暴殄天物啊!”
谯周气得浑身发抖,花白的胡须都在颤动。他越过凌毅,直接冲到马二面前,指着他手中的铁锤,怒喝道:“竖子!尔等黔首,竟敢毁弃前朝贡品!此乃传世之珍,尔等万死亦难辞其咎!”
跟在他身后的几个老臣也纷纷附和。
“简直是胡闹!国之将亡,必有此等妖孽!”
“引一群泥腿子入此风雅之地,行此等粗鄙之事,与那焚书坑儒的暴秦何异?”
面对群情激愤的指责,凌毅脸上没有半点波澜。
他只是缓缓上前,挡在了被吓得不知所措的马二身前,然后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两样东西。
左手,是一块从废墟里捡来的、棱角分明的太湖石碎块。
右手,是一把从被刨开的土地里抓起的、湿润的黑色泥土。
他走到谯周面前,在所有愤怒的目光中,将两只手摊开。
“谯公,诸位大人。”
“在你们眼中,这块石头,是风雅,是景致,是文人墨客吟咏的对象,是你们的‘文脉’。”
“而这捧泥土,是污秽,是鄙贱,是你们避之不及的东西。”
老臣们默认了,这本就是天下读书人的共识。
“但在我凌毅眼中,”凌毅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惊雷,“这块破石头,除了能看,一无是处!它不能吃,不能穿,填不饱一个灾民的肚子,也挡不住一个魏国小兵的长矛!”
他猛地将左手的石头扔在地上,发出“铛”的一声脆响,在死寂的空气中格外刺耳。
“而这捧土!”他高高举起右手,将那捧黑土展示给所有人看,“它能长出粮食,能养活万民,能让我的士兵有力气拿起刀枪,去保卫我们的国家!谯公,现在你告诉我,究竟哪个才是国之根基,哪个才是我大汉真正的文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