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林间,果然,没过多久,一阵清越空灵的鸣叫声,如同约定好一般,从远处山林中悠然响起。
起初只是一只,声音孤高而悠扬,穿透寂静的夜空。紧接着,仿佛响应一般,从另一个方向,传来了另一只霓裳雀的鸣叫,声音同样优美,却带着细微不同的韵律。
两只鸟的鸣叫声此起彼伏,相互应和,时而如同缠绵的情话,时而如同激昂的合奏,在这静谧的月夜下,编织成一曲动人心魄的仙乐。它们真的在和鸣,为了吸引彼此,为了在这广袤的天地间寻得共鸣。
萧沉的身影出现在了月光下。他手中握着本命剑,走到了草地中央。他深深看了看我,仰头望了一眼空中那轮皎洁的明月,然后,目光似乎循着那霓裳雀的和鸣声,望向了远方。
静立,他执剑起势。
剑在他手中,仿佛被注入了灵魂。起初剑势很慢,如春蚕吐丝,细腻而缠绵,每一个动作都极尽舒展,带着一种刻意展示的美感。渐渐地,剑速加快,如行云流水,剑光织成一片密不透风的光网,将他包裹其中。他的身姿飘逸灵动,腾挪转折间,衣袂翻飞,墨发如瀑,在月下划出优美的弧线,
仿佛被注入了月华与那求偶仙乐的灵魂。
剑势不再仅仅是优美与展示,更融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渴望与牵引。他的每一个旋转,都仿佛在追寻着那虚无缥缈的鸣叫声;每一个挥斩,都带着一种想要打破隔阂、靠近什么的决绝;每一个眼神的流转,在月下都显得格外深邃,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与那霓裳雀同样的诉求。
剑光与月华交融,他的身影在光影中变得有些模糊,又格外清晰。他不再仅仅是在舞剑,更像是在用身体、用剑气、用全部的心神,演绎着一场沉默的、只为我一个人而演的剑之舞。
他在用他的方式,应和着那霓裳雀的歌声。它们在用歌声寻找伴侣,而他,在用这月下的剑舞,试图吸引他想要靠近的那个人。
这舞剑,与他对敌时的凌厉杀伐截然不同,也与平日练剑时的沉静专注迥异。它充满了表演的意味,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定格,都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牵引着我的视线。
看着看着,我眼前忽然一阵恍惚。
记忆碎片猛地撞入脑海——是弥漫着血腥与尘土气息的古代战场边缘,篝火噼啪作响。同样是月夜,那个一身玄甲、眉宇间凝着化不开冰霜与疲惫的萧沉将军,拒绝了所有庆功的喧嚣,独自在空旷处舞剑。
他的剑势霸道、惨烈,带着洗不去的杀伐之气,剑风扫过,地面留下深深的沟壑。那不是舞,是发泄,是铭刻,是孤独的将领在巡视他用鲜血换来的疆土,周身弥漫着生人勿近的铁锈与死亡的味道。那时我在一旁,看着他那般模样悼念牺牲的战友;勉励胜利的荣耀,情之一字,于他总是凝于剑尖。
而今夜,同样是他在月下为我舞剑。血腥气被山间的灵雾与花香取代,铁甲换成了柔软的锦衣。
剑还是剑,人还是那个人。
可气息全变了。
前世是带着血腥的孤绝,今生是染着仙气的深情。
一曲霓裳和鸣渐入高潮,他的剑舞也愈发激烈而缠绵,剑破空之声隐隐与鸟鸣相合,充满了生命最原始的张力与美感。
终于,鸟鸣声渐渐停歇,仿佛伴侣已然寻得,心意已然相通。他的剑舞也恰好在此时收势。他额际有细汗,持剑而立,目光终于敢直直地看向我,那里面充满了未尽的话语、忐忑的期待,以及一种几乎要破笼而出的、浓烈的情感。月华在他身上流淌,他站在那里,像一株终于努力绽放、等待采撷的月下幽兰。
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霓裳雀歌声的余韵,以及他剑舞带来的、无形的悸动。
我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直到他眼中的光芒因为我的沉默而一点点变得不安,几乎要再次垂下时,我才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剑舞,”我顿了顿,看到他的呼吸几乎屏住,“比那霓裳雀的歌声,更动人心魄。”
他瞳孔骤然收缩,随即,如同冰封的湖面被春风撞破,无边的惊喜和难以置信的光芒从他眼底轰然炸开,瞬间点亮了他整个人。
“阿倾……”他的声音因方才的运功和此刻的紧张而带着一丝沙哑,还饱含着乎要承载不住的喜悦,却异常清晰地说道,“萧沉此剑,不为杀伐,只为守护。”他微微停顿,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继续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落入我耳中,也落入这一片静谧的山谷中:“只愿以此身,此剑,往后余生,护阿倾周全,偿前世之憾,伴今生之侧。”
我未接声,静立片刻,站起身,走向他,直到能清晰闻到他身上因为运动而散发出的、混合着青草与冷香的气息。我伸出手,没有触碰他的脸,而是轻轻拂落他肩头一片不知何时沾染上的、带着月光的细小花瓣。
“下次想舞给本君看,不必借那鸟儿的名头。”我看着他瞬间再次泛红的脸颊和无处安放的眼神,语气带着一丝了然的慵懒,“直说便是。”
说完,我转身,踩着满地的月华,走向小屋。身后,是他依旧怔立在原地、仿佛沉浸在巨大喜悦中的身影,以及那似乎再次悄然响起的、微弱的霓裳雀的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