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他回天衍宗?绝无可能。我的处境尚且不稳,宗门内部的权力斗争愈发激烈,我的地位尚且岌岌可危。若带着一个来历不明的“废人”回去,不仅会引来众多猜疑和质疑,更可能成为他人攻击我的把柄,只会平添诸多难以预料的麻烦。放任他自生自灭?以他目前的虚弱状态,在这危机四伏、弱肉强食的修真界,恐怕连最基本的自保能力都没有,只怕活不过三天。
我看着他每日安静地打理着山洞,他偶尔会拿起那些我带回来的残缺玉简,虽然他已无灵力,无法探入神识读取内容,但他会用手指摩挲着冰凉的玉简表面,望着那些残缺的纹路发呆,眼神空茫,不知在想些什么。更多的时候,他会望着洞外那一片荒芜的、灰蒙蒙的天空出神。侧脸的线条在洞内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熟悉,那张脸。
是的,熟悉。
从第一眼看到他,我就无法忽视这一点。他的眉眼,他的鼻梁,尤其是他沉默时微微抿起的唇线,与记忆深处那张几乎要刻入我魂魄的面容,萧沉,有着五六分的相似。
萧沉。
这个名字在我心底划过,带来一阵细密而尖锐的痛楚,如同永远不会彻底愈合的伤口。他是我前世倾慕、追逐的光,也是我最大的遗憾与执念。他已经从我面前已经消失很久了,久到我都不知道是否会有轮回相见的缘分。
最初救下这个重伤垂死之人,或许,就有那么一丝是因为这张与萧沉相似的脸。我无法眼睁睁看着一张如此相像的面容,在我面前彻底失去生机。他像是一道突然出现的、残破的影子,勾起了我心底最深处不愿触碰的角落。
我将他安置于此,提供最基本的庇护与药物,内心深处,或许也曾将他视为一个暂时的、沉默的替代品,一个用来凭吊过去、安抚内心躁动哀思的幻影。
然而,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我看着他自己艰难地换药,看着他对着一无所有的天空沉默,看着他用那双与萧沉神似、却更显沉寂哀伤的眼睛,偶尔望向我,带着不易察觉的感激与一种认命般的平静。
我渐渐意识到,他不再是那个纯粹的影子。
他是一个独立的、鲜活的生命。他有着自己的伤痛,自己的沉默,自己的坚韧。他与萧沉是截然不同的。萧沉是光,是耀眼的太阳,哪怕沉默也带着棱角。而他,更像是被狂风暴雨摧折后的残枝,脆弱,却以一种近乎顽固的姿态,努力地想要活下去,哪怕失去了一切,只剩下这残破的躯壳和茫然的未来。
他的外伤已基本愈合,那贯穿琵琶骨的锁链残端也被我用特殊手法取出,留下了两个狰狞却不再流血的伤疤。内里的经脉之伤,非药石能医,修为尽废更是既定事实。他能恢复到如今能自行走动、生活自理的程度,已是最好的结果。
继续将他留在这里,已无意义。而我,也不可能永远滞留于此。
我的处境,不允许我长期离开天衍宗。倾云峰需要我,峰内事务繁杂,虎视眈眈者不少。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那日,天气依旧是葬骨岭惯常的阴沉。我站在洞口,看着远处如刀削斧劈般的灰色山脊,心中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我转身,走到他面前。他正坐在草垫上,望着洞外,听到脚步声,缓缓回过头,眼神安静,带着一丝询问。
我翻手取出一个最低阶的储物袋,灰扑扑的颜色,毫不起眼。里面装着我早已准备好的东西,足够一个凡人在小城镇里衣食无忧度过一生的金银细软,以及几瓶效果温和、适合凡人固本培元、强身健体的低阶丹药。还有几块下品灵石,若他聪慧,或许能从中找到一丝微末的机缘,但更大的可能,是作为货币换取生活所需。
我将储物袋放在他面前的平整石块上。
“你的伤,已无大碍。”我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这里的灵石和丹药,足够你找个远离是非的凡人城镇,买几亩薄田,或做点小生意,安稳平静地度过余生。”我顿了顿,迎上他骤然抬起的目光。
山洞内一片死寂。
云飞羽,他整个人都愣住了。他看着我,又低头看看那个决定他未来命运的储物袋,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褪去,最终变得如同他身后冰冷的石壁。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张了张,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是质问?是哀求?还是不甘?
最终,这一切汹涌的情绪,似乎都被他那具残破的身体和早已被现实碾碎的骄傲压制了下去。他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只化作一声极轻、极轻,仿佛随时会碎裂在风中的话语:
“多谢,女君救命之恩。”
他没有问为什么。没有哭诉自己的悲惨。没有哀求我收留。他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明显的怨怼。只是用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接受了这个安排。
他伸出手,手指因为虚弱而有些微颤,但还是稳稳地拿起了那个储物袋,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然后,他支撑着身体,有些摇晃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我带来的、略显宽大的粗布衣衫,对着我,深深地、郑重地,揖了下去。
他的顺从,他的沉默,他那份与年龄和经历不符的、带着哀伤的懂事,像一根极细的针,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我的心口,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滞闷感。这感觉让我有些不舒服,甚至有一瞬间的动摇。
但我很快压下了这丝不合时宜的情绪。理性告诉我,这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
我转过身,不再看他,目光投向洞外那片荒芜的景象,声音依旧冷淡:“走吧。趁我,改变主意之前。”
身后,传来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和他略显虚浮、却努力放轻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很慢,一步,一步,向着洞口挪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某种无形的弦上,发出细微的震颤。
就在那脚步声即将消失在洞口,融入外面荒山的风声中时,我听到他极低、极低地说了一句,声音轻得仿佛叹息,却又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
“女君,保重。”
我没有回头。
山风从洞口灌入,带着葬骨岭特有的阴冷和尘土气息,吹动我的衣袂。就在那股气息即将彻底消散的刹那,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同样轻的声音,说了一句:
“天衍宗,倾云峰。若有事,可去寻我。”
我不知道他是否听清了。或许听清了,或许没有。这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我心中便掠过一丝懊恼。这并非我计划内的言辞,它多余,且可能带来不必要的牵扯。但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无法收回。
洞口方向,再无声响。他的气息,彻底消失在了我的感知范围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