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沉很快从偏殿收拾完毕回来。他换上了一身天衍宗内门弟子常见的月白常服,而非之前那身象征着卑微与边缘的杂役灰衣,宽大的袖口与衣摆随着他的步履轻轻晃动,竟也显出了几分飘逸。一直随意披散的墨发,此刻也用一根成色普通的青玉簪子规整地束起,露出了清晰而饱满的额头,以及那双总是习惯性低垂、掩藏着无数情绪的眼眸。
虽然脸色依旧带着病态的苍白,唇色也淡得近乎透明,但这一番整理,终究是驱散了些许连日来的憔悴与狼狈,整个人清爽了许多,也终于有了几分符合他外在年龄应有的清俊模样。只是,那眉眼间镌刻着的、恭顺和小心翼翼,依旧浓得化不开,像一层无形的薄纱,笼罩在他周身,将他与这个世界隔开。
他步履无声地走到宽大的书案边,在我前方三步远处停下,垂首而立,如同静默的青竹,低声唤道:“师尊。”
我正在批阅堆积如山的宗门卷宗,关于灵矿开采份额的争执、附属家族进贡的清单……琐碎而耗神。听到他的声音,我并未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密密麻麻的字迹上,只是空闲的左手随意抬起,指了指案几一旁那方上好的端砚和色泽沉郁的墨锭。
无需更多言语,他已会意。
他默默上前,动作轻缓地挽起月白常服那略显宽大的袖口,露出一截苍白却线条流畅的手腕。然后,他执起那块沉重的墨锭,注入少许清水,开始不疾不徐地研墨。他的动作比起最初那几日的僵硬与无措,已然沉稳、熟练了不少,至少不会再将墨汁溅出砚台。纤细却指节分明的手指稳稳握住墨锭,一圈,又一圈,均匀地用力,研磨出色泽乌亮、浓度恰到好处的墨汁。
只是,那低垂着的、长睫覆盖的眼眸,总是不由自主地、极快地抬起,目光如同蝶翼,飞快地瞟向我正在紫檀狼毫笔下游走的笔尖,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向往与探究。
巧合的是,我笔下正在审阅批注的,恰好是一份来自外门执事堂的、关于外门弟子近期剑法修炼进境的汇总报告。里面罗列了不少数据,也提到了几处弟子们在修炼“倾云剑诀”时普遍存在的瓶颈和常见谬误,言辞官方,分析却流于表面,未能触及根源。
我忽然停下了笔。
笔尖顿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浓重的墨迹。
他研墨的动作也随之骤然顿住,抬起眼帘看向我,琉璃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慌乱,以为自己动作出了错,打扰到了我,或是墨研得不够好。
然而,我并未看他,指尖点了点卷宗上那一行关于“倾云剑诀”第三式核心要诀的描述——“气走璇玑,力透曲垣”。
“你看这里,”我的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如同在讨论今日的天气,“说说你的看法。”
萧沉愣住了,握着墨锭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他显然完全没有预料到,我会在批阅宗门正式卷宗时,突然询问他这个身份尴尬的弟子,而且还是针对一份外门弟子的普通报告。
他迟疑了片刻,似乎在谨慎地斟酌词句,纤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不安的阴影。半晌,他才谨慎地开口,声音依旧带着那份固有的谨慎:“回师尊,此乃“倾云剑诀’第三式的运气发力要诀,依弟子浅见,此处的表述,略有偏差。”
“哦?”我挑眉,终于抬起眼,目光落在他因紧张而微微绷紧的侧脸上,“偏差在何处?”
他感受到我的注视,身体似乎更僵硬了些,但或许是涉及到他真正擅长和熟悉的领域,那份属于剑道尊者的本能压过了此刻的处境。他沉吟了一下,似乎在脑海中快速组织着语言,确保既准确表达观点,又不会显得过于狂妄。
“璇玑穴,”他清晰而平稳地说道,声音虽轻,却自带一股沉静的力量,“并非蓄力之点,而是气机转圜之中枢。力若过于凝聚、冲击璇玑,则剑势流转必然滞涩,失了‘倾云’随心而动、无拘无束的真意。”
他略微停顿,似乎在观察我的反应,见我并无不悦,才继续道:“此处表述,当是‘意注璇玑,气贯曲垣’更为贴切。应以神意引导灵力流转,过璇玑而圆融,达曲垣而发力,方是正道。而非以蛮力冲撞关键穴窍。”
他的见解,一针见血,直接点破了那份官方报告中语焉不详、甚至可能误导弟子的关键谬误。没有繁复的引经据典,只有对剑道本质最精炼的理解。
我看着他,没说话。目光在他清俊却苍白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又落回那卷宗上。
他被我这沉默看得有些不安,微微垂首,露出一段白皙脆弱的脖颈,声音更低了几分:“弟子,妄言了。或许,是弟子理解有误。”
“妄言?”我打断他的自我否定,放下手中的紫檀狼毫笔,身体向后靠在宽大的椅背上,姿态放松,却带着审视,“说得不是挺对吗?见解独到,直指核心。”我的语气里听不出是赞许还是讽刺,目光却锐利,“看来,当年名震北境的玉清境剑尊,倒也不全是徒有虚名。”
“玉清境剑尊”这几个字,像是一根无形的针,轻轻刺破了他努力维持的平静。他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不是羞赧,更像是一种被揭开旧日伤疤的难堪与痛楚。他低下头,几乎将脸埋进衣领里,声音微不可闻:“师尊,谬赞。往事,不值一提。”
“既然如此,”我话锋陡然一转,不再纠缠于过去,食指伸出,精准地指向窗外远处那传来隐隐呼喝之声的演武场方向,语气不容置疑,“今日午后,你去一趟外门演武场。”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诧异和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甚至带着点难以置信:“弟子?去演武场?”那眼神仿佛在说,我一个灵力尽失、道基崩毁的“废人”,一个身份不明、备受争议的“炉鼎”,如何去那弟子云集、崇尚力量的演武场?
“怎么?不敢?”我故意用一种近乎轻蔑的语调激他,唇角勾起一抹没什么温度的弧度,“还是觉得,指导那些外门弟子,辱没了你昔年剑尊的身份?”
“弟子不敢!”他立刻否认,声音因为急切而微微提高,随即又意识到失态,迅速压低,神色复杂难言,交织着挣扎、顾虑和一丝深藏的屈辱,“只是弟子如今身份尴尬,灵力亦尽失。恐难以服众,演法不力,反而辱及师尊颜面。”
他最后一句说得极其艰难,带着真切的担忧。在他,或者说在所有人看来,我楚长老的颜面,远比他的处境重要得多。
“本座的颜面,不需要你来担心。”我的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淡然,却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强势,“你只管去。将你刚才所说的‘意注璇玑,气贯曲垣’,还有‘倾云剑诀’其他那些看似基础、实则关键的关窍,给他们一一剖析、演示清楚。”
我的目光紧紧锁住他,一字一句,清晰地强调:“用你的脑子,用你对剑道的理解,不是用你那点可怜的、尚未恢复的灵力。”
我盯着他微微收缩的瞳孔,给出了最后的通牒,或者说,是第一次真正赋予他弟子身份的责任:“若是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你这‘弟子’的名分,也就名不副实,不必再提。”
这话里的意味再明白不过。这不是商量,是命令。这也不再是之前那些带着折辱或试探性质的琐事,而是一次真正的、属于“师徒”之间的考验。他不能、也无法再依靠残存的灵力去强撑场面,他必须剥离所有外在,纯粹依靠他浸淫剑道的深厚积累和最本质的理解,去完成这次教导。
萧沉沉默了下来。他垂着眼,浓密的长睫掩盖了眸中所有的情绪,只有那微微抿紧的、缺乏血色的唇,泄露着他内心的波涛汹涌。他放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蜷缩又松开。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只有窗外隐约的风声和远处演武场的喧嚣作为背景。
片刻后,他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细微的颤音。他抬起眼,目光中虽然仍有忐忑,却更多了一种破釜沉舟般的郑重。他后退半步,对着我,极标准、极认真地拱手,深深一揖:
“弟子,领命。”
午后,阳光正好,金色的光辉洒满天衍宗连绵的殿宇楼阁。我隐去身形与气息,如同融入空气的一缕微风,悄然出现在距离外门演武场不远的一处视野极佳的高阁飞檐之上。
凭栏下望,足以将整个演武场的景象尽收眼底。
下方,巨大的青石铺就的演武场上,数百名身着统一青色劲装的外门弟子正在执事的口令下,整齐划一地演练着“倾云剑诀”。剑光闪烁,呼喝声此起彼伏,气势看起来颇为壮观。然而,在我眼中,这些弟子的招式大多徒具其形,灵巧不足,滞涩有余,许多关键处的转折僵硬无比,确实如同那份报告所言,进展缓慢,谬误频出。
而当那一身月白常服、身姿清绝挺拔、面容却异常苍白的萧沉,在一位面色有些古怪的外门执事引领下,出现在喧闹的场边时,就仿佛一颗石子投入了沸腾的油锅,瞬间引起了所有弟子的注意。
原本还算整齐的练剑队伍,出现了一阵明显的骚动。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射到那个月白色的身影上。那些目光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好奇、毫不客气的探究、深深的不屑与怀疑,当然,也有少数几个前日在清河镇见过他出手或听闻过传闻的弟子,眼中流露出的是难以掩饰的敬畏与复杂。
负责教导的执事显然提前得到了明确的吩咐,虽然面色依旧古怪,眼神里写满了不认同和担忧,但还是硬着头皮拍了拍手,示意众人安静,然后用一种干巴巴的、毫无波澜的语气简单介绍道:“肃静!这位是楚长老座下弟子,萧沉。今日特来为大家讲解、演示‘倾云剑诀’之精要,尔等需认真观摩,仔细领会!”
这话一出,场面非但没有安静下来,反而陷入了一种更为诡异的尴尬和寂静之中。让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而且关于其“炉鼎”、“禁脔”等难听传闻早已在私下里传得沸沸扬扬的人,来指导他们修炼剑法?这简直是对他们、对剑道的侮辱!不少性格外露的弟子脸上,立刻露出了明显的不服气,甚至有人毫不避讳地发出了嗤笑声。
萧沉就站在那片怀疑与轻视目光汇聚的中心。他身姿依旧挺拔如松,但我能清晰地看到,他垂在宽大衣袖下的手,不自觉地微微握紧,指节因为用力而透出青白色。阳光照在他过于苍白的脸上,甚至能看清他额角反射的微光。
他似乎深深地、几不可察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然后,他抬起了眼。
那一刻,他目光是一种沉静如古井深潭般的专注,一种摒弃了外界所有纷扰、只专注于手中之“剑”的绝对凝定。
他没有拿剑,甚至没有去看场边兵器架上那些寒光闪闪的长剑。他只是缓缓抬起了右手,并拢食指与中指,以指代剑。
“倾云剑诀,”他开口,声音并不洪亮,却奇异地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清晰与平稳,如同山间清泉,潺潺流入每个弟子的耳中,带着一种令人不由自主信服的沉静力量,“重意不重力,重变不重形。招式是死的,人是活的,剑随心动,方得真谛。”
他无视了所有质疑的目光,仿佛置身于无人之境,开始了他的讲解与演示。“请看此处——”
话音落下,他并指为剑,开始演练那套所有外门弟子都早已烂熟于心的“倾云剑诀”。没有动用丝毫灵力,没有激起半点风声,仅仅是最为基础、纯粹的招式动作。然而,就是这最简单的动作,在他手中施展出来,却仿佛被瞬间注入了灵魂与生命!
他的指尖划过空气,轨迹圆融流畅,没有丝毫窒碍,当真如行云流水,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每一个看似微小的转折,每一次看似平常的递出、回收、格挡、突刺,都精准无比地诠释着何为“意注璇玑,气贯曲垣”,将力量该如何在体内流转、剑势该如何随敌变化、如何以最小的消耗发挥最大的效果,剖析得淋漓尽致,如同一位技艺超群的外科医生,精准地解剖着剑法的脉络!
他一边从容不迫地演示,一边用平稳清晰的语调讲解着每一个动作的关键、容易走入的误区以及纠正的方法。那些困扰了台下弟子多时、甚至连执事都难以准确指出的瓶颈和谬误,被他三言两语,配合着精准到毫巅的动作演示,轻易点破。
起初的不服、不屑和窃窃私语,不知在何时,已经完全消失了。整个巨大的演武场,变得鸦雀无声。所有弟子,包括那位一开始面色古怪的执事,都看得目不转睛,脸上最初的不以为然早已被震惊、专注和恍然大悟所取代。甚至有不少弟子,看着他的演示,脸上露出豁然开朗的神情,忍不住跟着他的动作,开始小心翼翼地比划、模仿起来,试图抓住那玄而又玄的“剑意”。
高阁之上,我负手而立,玄色衣袍在微风中轻轻拂动。我静静地俯瞰着下方。
阳光下,那个月白色的身影显得愈发清绝。他从容不迫,侃侃而谈,指尖划动间,自有一股指点江山的雍容气度。虽然他脸色依旧苍白得令人心惊,偶尔因为某个幅度稍大的演示动作而会微不可查地蹙起眉头,额间渗出细密的冷汗,隐有痛楚之色,但当他完全沉浸于剑道的讲解与演示之时,周身那种由内而外、自然流露出的渊渟岳峙、令人心折的宗师气度,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被病容和卑微的伪装所完全掩盖。
那是属于前世指挥千军万马,挥斥方遒的将军气势,更是玉清境剑尊的风华与底蕴,是数百年来对剑道极致探索凝聚出的智慧之光。即便灵力尽失,道基崩毁,沦落至此,那份刻入骨子里的骄傲与卓绝,依旧会在不经意间,熠熠生辉。
我凝视着那道身影,看着他在逆境中重新挺直的脊梁,看着他用另一种方式,重新握住了属于他的“剑”。
良久,我紧抿的唇角,不自觉地,微微弯起一个极淡、却真实存在的弧度。
心底某个角落,仿佛有一块坚冰,悄然融化了一丝。
这才……像点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