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抹血迹在他灰白的衣襟上晕开,刺目惊心。他单膝跪地,强撑着说完那句话,身体便晃了晃,眼看就要彻底脱力倒下。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伸手揽住了他的肩膀。
入手是硌人的骨头和冰冷的衣料,还有那抑制不住的细微颤抖。他比看起来还要清瘦得多。
“师尊……”他靠在我臂弯里,意识似乎都有些模糊了,长睫无力地垂下,唇角的血痕愈发显得惊心,却还在无意识地喃喃,“……别碰……脏……”
都这种时候了,还在说这种话!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说不清是气他的不顾死活,还是恼自己此刻竟真的心生悸动。
“闭嘴!”我低斥一声,手下用力,几乎是将他半抱半拖地扶到旁边一处还算干净的石阶上坐下。
“林菀!”我转头喝道,“清心丹,化瘀丹,最好的拿来!再取灵泉水!”
林菀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连忙从储物袋中取出丹药和水囊递过来,看着萧沉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探究。其他弟子也远远站着,不敢靠近,眼神各异。
我接过丹药,捏开萧沉的下颌,有些粗鲁地将丹药塞进他嘴里,又灌了几口灵泉水。他无力地吞咽着,喉结滚动,脆弱得不堪一击。
做完这一切,我才直起身,对着林菀和其他弟子冷声道:“咒源已除,残余邪气会自行消散。你们去协助镇上善后,清理残留,安抚民众。”
“是,长老!”弟子们纷纷领命,迅速散开,只是离开时,目光仍忍不住瞟向石阶上那个昏迷的、身份诡异的“杂役”。
周围暂时只剩下我和他。
晨光彻底驱散了阴霾,照亮他苍白如纸的脸和唇瓣上那抹碍眼的红。他靠在斑驳的石墙上,眉头即使在昏迷中也紧紧蹙着,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我的目光落在他垂落的手上,那双手,指节修长,却布满细碎的旧伤和薄茧,绝非养尊处优之辈该有的。刚才,就是这双手,凝出了那般纯净凌厉的剑气。
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指尖轻轻碰触到他腕间的脉搏。灵力小心翼翼地探入。
经脉的情况比我想象的更糟。多处暗伤郁结,灵力运转滞涩无比,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死死压制着,又像是经历过多次崩毁后的勉强修复。而刚才强行催动那净化印诀和剑气,无疑是雪上加霜,几乎是在透支他本就摇摇欲坠的根基。
他就是这样,顶着这样一副破败的身子,一路跟着我,承受我的折辱,还要在关键时刻强出头?
为了那句“偿还”?为了求一个“己心安”?
蠢货!
我收回手,胸口堵得发慌。
恨意如同遇到阳光的冰雪,正在悄无声息地消融,露出底下一片茫然无措的荒原。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面对这个我以为恨之入骨,却原来为我赴死、又为我自毁至此的人。
“嗯……”石阶上的人发出一声极轻的呻吟,长睫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
那双眸子初时还有些涣散迷茫,对上我的视线后,瞬间清醒,挣扎着就要起身:“师尊……弟子失仪……”
“躺着!”我按住他的肩膀,语气不善,“想死就直接说,不必如此麻烦。”
他身体一僵,果然不敢再动,只是眼神闪烁,不敢与我对视,低声道:“弟子……无碍了。”
“无碍?”我冷笑,“经脉碎成筛子一样,也叫无碍?萧沉,你是不是对‘无碍’有什么误解?”
他抿紧了唇,沉默下去,一副任凭发落的样子。
这种沉默比任何顶撞都更让我心烦意乱。
我站起身,背对着他:“能走了就起来,此间事了,后续有人善尾,你既受伤不宜久留此地。”
身后传来窸窣的声响,他勉强支撑着站起来,脚步虚浮,却努力跟上。
回程的云舟上,气氛更加诡异。我站在舟首,一言不发。他依旧缩在角落,闭目调息,脸色依旧难看。其他弟子更是大气不敢出,只是时不时偷偷打量我们,眼神里充满了八卦和敬畏。
刚才他出手的那一幕,以及我后来显而易见的维护,足以颠覆他们所有的认知。
回到天衍宗我的主殿,我挥退了所有弟子。
殿门关上,只剩下我和他。
他站在殿中,依旧低着头,像个等待审判的囚徒。
我走到他面前,停下。
“萧沉,”我开口,声音是自己都未料到的平静,“我们谈谈。”
他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化为一种认命般的沉寂。
“落鹰峡之后,发生了什么?”我盯着他的眼睛,不容他闪躲,“你为什么会成为玉清境的剑尊?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避开我的目光,声音干涩:“机缘巧合,得遇仙缘,重塑残魂罢了。至于如今,是弟子修行不足,与师尊无关。”
“无关?”我向前一步,逼视着他,“你那身伤,是修行不足?你宁可自毁根基也要强行动用力量,是因为修行不足?萧沉,你到底在隐瞒什么?!”
我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扯近,另一只手直接探向他气海丹田的位置——那是修士最脆弱的核心所在!
他浑身剧震,眼中终于露出骇然和惊恐,下意识地就要运转灵力抵抗,却又在瞬间强行压下,身体僵硬得如同石头,任由我的灵力长驱直入。
气海之内,情况比经脉更糟。一片混沌黯淡,原本磅礴的剑元之力被一道道深可见“底”的黑色裂痕贯穿,那些裂痕中弥漫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不祥的吞噬之力,正在缓慢却顽固地侵蚀着他所剩无几的根基。而之前强行催动的力量,让这些裂痕又扩大了几分。
这根本不是修行不足!这是道基近乎彻底崩毁!是被某种可怕的力量反噬留下的致命创伤!
我猛地撤回手,像是被烫到一般,连退两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发颤。
他脸色惨白如纸,踉跄了一下,扶住旁边的玉柱才稳住身形,唇边又溢出一丝鲜血。他抬手狠狠擦去,垂下眼帘,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窥探天命……强改命数……应有的……反噬而已。”
窥探天命?强改命数?
是为了……改变我战死的结局吗?
所以,他一次次推开我,是因为知道靠近我会给我带来不幸?所以他选择独自赴死?所以他承受着这般可怕的反噬,也要逆天而行,换来我重活一世的机会?
而我,而我重生后,对他做了什么?
折辱,打骂,逼他做最低贱的活,将他置于最难堪的境地……
巨大的愧疚和心痛如同海啸般将我淹没,几乎让我窒息。眼眶控制不住地发热,我猛地转过身,不敢再看他。
殿内死寂无声。
只能听到他压抑的、痛苦的喘息声,和我自己狂乱的心跳。
过了许久,我才听到自己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连自己都陌生的、小心翼翼的试探:
“你……疼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