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安民看着父亲异常平静却深不见底的眼神,再看看母亲脸上那不正常的红晕和清亮得吓人的目光,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击中了他!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在对上父亲那双仿佛看透一切、带着无声恳求和命令的眼睛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巨大的悲痛和无力感瞬间将他淹没,他只能沉重地点了点头,强忍着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
“爸……那您……多注意身体,妈,您好好休息,我们明天一早再来看您。”
苏玉梅也意识到了什么,声音哽咽着,拉着林姿和懵懂的盈盈,一步三回头地跟着丈夫和其他亲属,默默地退出了病房。
喧嚣的病房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各种监护仪器发出的、单调而规律的滴答声。窗外,夜幕低垂,首都的万家灯火如同遥远的星河。
郑卫国没有动,依旧紧紧地握着宝枝儿的手,他挪动椅子,离病床更近了些,几乎是贴着她的床边坐下。
“都走了……清静了。”
郑卫国低声说,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异常温柔。
“就剩咱俩了,老婆子。”
宝枝儿似乎耗尽了刚才那点力气,眼神有些涣散,但听到老伴的声音,她努力地聚焦视线,看向郑卫国,那目光里,有依恋,有不舍,更有一丝了然和解脱。
“当家的……”
她极其微弱地唤了一声,冰凉的手指在郑卫国宽厚温暖的掌心里,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哎,我在呢。”
郑卫国连忙应着,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
“别说话,省点力气。我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宝枝儿微微摇了摇头,似乎想说什么,郑卫国把耳朵凑近她的唇边。
“……开叶不知道吧?”
她的声音细若游丝,断断续续。
郑卫国的心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都这样了,她心里最挂念的,还是那个远在河阳、肩负着几百万人希望的孙子!他强忍着翻涌的酸楚,声音尽量平稳,带着无比的骄傲.
“嗯,都没告诉他,让他安心去工作,为老百姓做好事,当好官!”
一丝极其微弱的、欣慰的笑意,在宝枝儿苍老的嘴角漾开,像水面上最后一圈涟漪。她似乎终于放下了最后的心事,眼神变得无比安宁。
“好……好……”
她喃喃着,声音越来越低,眼皮也沉重地耷拉下来。
“老婆子,别睡……”
郑卫国心中一慌,连忙轻唤。
“跟我说说话……再说说话……”
宝枝儿努力地又睁开眼,目光温柔地、深深地凝视着郑卫国布满皱纹的脸,仿佛要将这张陪伴了自己一辈子的面容,刻进灵魂深处,她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像是在说:“当家的……这辈子……跟了你……值了……”
郑卫国的眼泪终于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滚烫的泪珠砸在两人紧握的手上。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着老伴冰凉的手背,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
这一夜,整个病房都被一种沉重而压抑的氛围所笼罩着。病房里异常安静,没有了平日里的嘈杂和喧嚣,只剩下那单调而又冰冷的仪器滴答声,仿佛是时间在无情地流逝。
窗外,偶尔会传来一阵微弱的车流声,那声音在寂静的夜晚中显得格外突兀,却又很快被淹没在无边的黑暗之中。
而在这一片静谧中,郑卫国独自坐在病床边,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头,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却又无能为力。他的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的呜咽声,那声音像是被压抑到了极致,让人听了不禁心生怜悯。
他始终没有松开那只枯瘦冰凉的手,他用自己的手,紧紧包裹着它,用自己掌心的温度,试图挽留那正在飞速流逝的生命之火,他像一座沉默的山,守候在即将熄灭的烛火旁,用自己最后的力量,为她遮挡这尘世最后的寒冷和孤寂。
他回忆着他们年轻时的烽火岁月,回忆着安民出生时她的喜悦,回忆着开叶小时候趴在她膝头听故事的画面……点点滴滴,如同泛黄的老电影,在寂静的寒夜里无声放映。他低声地、断断续续地在她耳边呢喃着,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重温着他们共同走过的漫长岁月。
宝枝儿大多数时间都闭着眼睛,呼吸微弱而平稳。但每当郑卫国说到动情处,她的手指会极其轻微地动一动,仿佛在回应。这微弱的回应,是支撑郑卫国熬过这漫漫长夜唯一的慰藉。
窗外的天色,由浓黑渐渐转为深蓝,又透出灰白,新的一天,带着冰冷的曙光,正悄然逼近。
郑卫国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窗外那抹越来越亮的鱼肚白,又低头凝视着老伴在晨光中愈发显得平静安详却毫无血色的脸庞。
他知道,那盏温暖了他一生的烛火,即将燃尽最后的灯芯。
他俯下身,将老伴的手贴在自己泪痕未干的脸颊上,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紧紧握着,仿佛要将她的温度、她的一切,都烙印进自己即将枯竭的灵魂深处。
而在数百公里外的河阳,郑开叶刚刚结束又一个通宵达旦的协调会,他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端起早已凉透的浓茶喝了一口,目光下意识地望向窗外家乡的方向。
心中莫名地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和悸动,像是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了一下。
他拿出手机,再次点开父亲那条报平安的信息,指尖在“爷爷奶奶”几个字上摩挲了片刻。
最终,他还是放下了手机,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到眼前的工作上。
他以为那不安只是连日操劳的错觉,却不知,那血脉相连的至亲,此刻正躺在冰冷的病床上,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守护着他奋斗的远方,独自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只为不让他分心。
明月当空,清辉洒满人间,这一轮元宵的月,照得见河阳新城的繁华璀璨,却照不进首都医院那间弥漫着药味与悲痛的病房,更照不见一位百岁老人为孙子默默扛起的、如山般沉重的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