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魂冢,并非一座真正的坟墓。
它是一片由无数巨大、枯萎的花卉残骸堆积而成的丘陵。那些曾经或许艳丽无双的花朵,如今只剩下漆黑的、如同焦炭般的骨架,层层叠叠地堆砌在一起,形成一片死寂而压抑的阵法。这里的花粉浓度比外围平原更加浓烈,甜腻的香气几乎凝成了实体,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让人呼吸困难。
无数哀伤的、不甘的、怨毒的低语,如同潮水般从这些花骸的缝隙中渗透出来,直接冲击着人的神魂。林薇的脸色愈发苍白,她紧紧地捂住耳朵,却依旧能听到那些声音在她脑海中尖叫。谢必安则低声咒骂着,他感觉自己的耐心正在被这些鬼哭狼嚎一点点磨没。
只有夏树,盘膝坐在一块相对完整的黑色花岗岩上,双目紧闭,额头上青筋暴起。他正在与体内那股躁动的力量做着殊死搏斗。小雅给他的那株本源精华,只能暂时压制,无法根除。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吸入一把淬毒的刀子,割扯着他灵魂深处的裂痕。
“不行…这样下去,不等找到彼岸花,我就会先疯掉。”夏树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血丝,声音沙哑。
他知道,必须尽快找到那传说中的花朵。这不仅是为楚瑶,也是为他自己。只有找到那纯净的光明之源,他才有机会掌控体内这股毁灭性的黑暗力量。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队伍最前方,那个始终沉默不语,却承受着最大痛苦的女孩。
小雅。
她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整个人如同风中摇曳的蒲公英,脆弱得仿佛随时都会散去。她的脸色本就因本源受损而透明,此刻更是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小雅,怎么样?”夏树轻声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担忧。
小雅没有回答。她的眉头紧紧蹙起,纤细的手指死死地绞在一起。一股肉眼可见的、淡绿色的微光,从她体表散发出来,形成一层极其微弱的护罩,将那些试图侵入她神识的怨灵低语隔绝在外。
她的本源在哀嚎。
作为引魂花妖,强行去感应另一株同源但远在千里之外的、并且是处于神魂层面的“花”,对她来说,无异于自残。每一次感应,都像是有无数根钢针在穿刺她的灵魂本源,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但她没有停下。
为了楚瑶,为了这份恩情,她愿意承受这一切。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营地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小雅压抑的、细微的喘息声。
忽然,小雅的身体猛地一颤!
她猛地睁开眼睛,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瞬间迸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狂喜与惊骇的光芒!
“找到了!”她失声喊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
“什么?!”夏树、谢必安和林薇同时惊呼出声。
“彼岸花的气息!”小雅指着遥远的天际线,那片被灰色雾气笼罩的、葬花渊的最深处,“我…我感应到了!就在那里!一股极其微弱,但无比纯净、无比悲伤的气息!那就是彼岸花心!”
希望的曙光,终于穿透了绝望的迷雾。
“真的?!”谢必安一把抓住小雅的肩膀,激动地摇晃着,“在哪儿?有多远?”
“很远。”小雅被摇得头晕眼花,但还是努力地伸出手,指向那个方向,“直线距离,恐怕还有近千里。而且…而且那里的空间结构极其复杂,我们无法直接飞过去,必须一步一步走过去。”
千里之遥。
这个数字,让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又被浇上了一盆冷水。
但他们没有放弃。千里虽远,总好过毫无头绪。
“太好了!”林薇也激动地流下眼泪,“小雅,你没事吧?你的脸色…”
“我没事。”小雅摇了摇头,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虚弱的微笑,“只是…有点累。”
夏树走上前,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将自己的那枚“敛息符”又往她身边凑了凑,希望能帮她分担一丝压力:“辛苦你了,小雅。休息一下。”
“不。”小雅却摇了摇头,她的眼神变得无比严肃,甚至带着一丝恐惧,“夏树,我必须提醒你。我能感应到彼岸花,也能感应到…守护它的东西。”
“守护它的东西?”
“是的。”小雅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彻骨的寒意,“那不是普通的怨灵,也不是尸王花那种级别的存在。那是一种…‘灵’。一种强大到无法想象的、纯粹的守护之灵。”
“守花灵?”谢必安皱起了眉头,“比尸王花还厉害?”
“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小雅摇了摇头,眼中满是忌惮,“尸王花只是力量强大,充满怨恨。但那个‘守花灵’…我感应不到它的情绪,也感受不到它的恶意。它就像是…山一样,沉默,古老,不动如山。仅仅是一个模糊的意念,就让我感觉自己的本源像是阳光下的冰雪,随时都会消融。”
一个沉默而强大的守护灵。
这个消息,让刚刚振奋起来的气氛,再次沉重下来。
“那怎么办?”林薇不安地问,“难道我们找到了花,却连看都看一眼都不行?”
“不一定。”夏树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它既然是‘守’,那必然有其规则。或许,我们并非敌人。而且…彼岸花是净化楚云的关键,也是我掌控自身力量的唯一希望。无论是什么,我们都必须去面对。”
“说得容易!”谢必安啐了一口,“你小子倒是敢想!万一那玩意儿一巴掌把我们拍成渣,你让我们怎么面对?!”
“那就不能硬闯。”夏树看向小雅,“小雅,你能不能…再感应一下?它的‘规则’是什么?它守护的是什么?有没有什么弱点,或者说,我们能接近的方式?”
这是一个极其苛刻的要求。
强行感应已经是极限,再去解读对方的“规则”,无异于痴人说梦。
小雅却咬了咬嘴唇,再次闭上眼睛。
她的灵魂,如同风中残烛,摇曳着,再一次向着那遥远的彼岸,发起了试探。
这一次,她不再仅仅是感应气息,而是在用自己全部的精神,去“聆听”那个守护灵散发出的、无形的意志。
时间,再次变得无比漫长。
终于,小雅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了血丝,但她的声音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揭示了宇宙奥秘般的明悟。
“我…我明白了!”她激动地说道,“它的意志…很纯粹。它在守护的,不是彼岸花本身,而是彼岸花所代表的‘希望’与‘新生’的权柄。任何心怀纯粹的、不带贪婪与毁灭欲望的生灵,靠近它,都不会受到攻击。”
“纯粹的…希望与新生?”夏树咀嚼着这几个字,心中若有所思。
“那我们…”
“但是我们不能直接靠近。”小雅打断了他,“它的警戒范围极大,而且它似乎只认可‘灵魂纯净’的靠近方式。我们身上,尤其是你,夏树,你身上的毁灭气息太重了。还有胖子哥的杀气,林薇的悲伤…这些都会被它视为‘不洁’,从而遭到攻击。”
“那我该怎么办?”
“净化。”小雅的目光落在了夏树身上,“在靠近它的警戒范围之前,你必须想办法,暂时压制住你灵魂里的黑暗气息。至少,要让你的灵魂波动,看起来像是…一个寻求救赎的、迷茫的灵魂,而不是一个即将引爆灾难的魔神。”
这又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压制焚世之力?在他自身灵魂都濒临崩溃的情况下?
但夏树看着小雅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睛,看着远处那片象征着希望的黑暗,他没有退路。
“好。”他再次给出了肯定的答案,“我来想办法。”
夜幕,降临在葬花渊的外围。
夏树独自坐在一块黑色的岩石上,闭目凝神。小雅、林薇和谢必安围在他身边,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夏树将心神沉入体内,开始尝试与那股焚世之力进行沟通。他没有去压制,也没有去引导,而是像一个耐心的倾听者,去感受那份毁灭背后,所隐藏的、最原始的渴望。
他失败了无数次。
每一次,那股力量都像一头狂暴的野兽,试图冲破他的束缚。
但夏树没有放弃。
他想起楚瑶决绝的背影,想起范无咎的教诲,想起小雅纯净的灵魂,想起林薇温暖的关怀,想起谢必安笨拙的守护。
他所背负的,不仅仅是毁灭。
他同样是他们所有人的希望。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一缕微光,照进了他灵魂的深渊。
他体内的焚世之力,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迟疑的…回应。
而在不远处的黑暗中,那座沉默的、由无数尸王花构成的灵体山峦,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一朵巨大的、如同王冠般的黑色花苞,缓缓地,张开了一个细微的缝隙。
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古老而威严的气息,如同苏醒的巨龙,开始在天地间弥漫开来。
危险,从未远离。
他们,已经踏入了真正的、属于巨龙的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