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市立医院重症监护区的消毒水味,盖不住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的焦糊气。夏树靠在走廊冰凉的墙壁上,窗外透进来的晨光在他脚边拉出一道斜长的影子。胸口的血玉贴着皮肤,温吞吞地残留着最后一丝暖意,像一块烧乏了的炭。那点暖,是奶奶留下的念想,也是昨夜那场恶战仅存的余温。
楚瑶的病房门开了条缝,护士轻手轻脚地出来,带上门。夏树抬眼看去,护士冲他微微摇头,眼神里带着点无奈。他明白,楚瑶还在睡,或者说,是昏迷更准确。燃魂祭命的后遗症,加上被混沌灵烬侵蚀的伤口,几乎抽干了她最后一点精气神。那条左臂,缠满了绷带,露出的指尖泛着不健康的灰白,像蒙了一层死气。
他收回目光,低头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枚铃铛,青铜的,小巧玲珑,本该是清脆的物件,此刻却遍布蛛网般的裂纹,死气沉沉。引魂铃。王焰最后的残魂寄居之地,如今也彻底沉寂了。昨夜孤儿院废墟之上,王焰那缕残魂燃烧殆尽,只为将最后一点指引送入血玉,助他共鸣奶奶留下的力量。铃身冰冷,再无半分波动。
力量……夏树握紧拳头,指节发白。引渡印没了,血玉枯了,王焰散了。曾经引以为傲的裁决之力,如今只剩这具疲惫的躯壳,和胸口那道引渡印消失后留下的、隐隐作痛的疤痕。空落落的,像被人生生剜走了一块。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重,带着金属摩擦地面的刺啦声。夏树抬眼,是赵无牙。他坐在轮椅上,被一个年轻守墓人推着过来。那条被灵烬侵蚀的右腿,膝盖以下空荡荡的,裤管打了个结。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只有那只独眼里,还烧着一点不肯熄灭的火星子。
“楚丫头还没醒?”赵无牙的声音哑得像破锣,目光扫过紧闭的病房门。
夏树摇头。
赵无牙沉默片刻,独眼转向窗外。远处,市政府广场方向,隐约可见一道柔和的白光,如同巨大的呼吸灯,缓慢而稳定地明灭着。那是净化后的平衡之种,悬在废墟上空,无声地弥合着昨夜大战撕裂的空间,净化着残留的混沌气息。
“那东西……”赵无牙抬手指了指白光,“……稳住了?”
“嗯。”夏树应了一声,“奶奶用最后的力量稳住了它。现在,它更像一个……锚,在修复这片空间。”
“锚……”赵无牙咀嚼着这个词,独眼里闪过一丝复杂,“老伙计用命换来的锚……”他指的是王焰。
走廊里一时只剩下轮椅轮子细微的转动声。压抑的空气几乎凝成实质。
“守墓人……折了多少?”夏树打破沉默,声音低沉。
赵无牙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那只独眼里的火光黯淡了几分。“三十七个兄弟……当场就没了。还有十九个……废了。”他抬起仅存的左手,那只手也在微微颤抖,“剩下的,能站着的,不到二十个。个个带伤,魂火都快熄了。”
代价惨重。夏树闭了闭眼。昨夜广场上,那些被混沌侵蚀、在痛苦中扭曲异变的守墓人面孔,再次浮现在眼前。赵无牙口中的“废了”,恐怕是比死亡更残酷的结局。
“议会那边呢?”夏树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赵无牙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露出一抹近乎狰狞的冷笑:“那帮孙子?呵!阎罗氏的阎无忌,一大早就带着他的人,把议会大厦围了!说是要‘彻查叛徒’,‘重整秩序’!狗屁!我看他就是想趁乱夺权!判官氏和孟婆氏的人缩在里头,屁都不敢放一个!周明那王八蛋倒是溜得快,影子都没了!”
阎无忌。夏树对这个名字有印象。轮回议会里,阎罗氏的代表,向来以强硬和冷酷着称。昨夜广场混战,黑袍人中就有不少阎罗氏的好手。如今混沌之种被净化,最大的威胁暂时解除,正是权力洗牌的好时机。阎无忌的动作,快得毫不意外。
“他想要什么?”夏树问。
“还能要什么?”赵无牙啐了一口,“裁决权!平衡之种的控制权!他放出话来,说昨夜之事,皆因议会内部监管不力,有‘内鬼’勾结‘外敌’(指夏树他们),才酿成大祸!现在,他要‘拨乱反正’!我呸!”
内鬼?夏树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好大一顶帽子。这“内鬼”,恐怕也包括他夏树这个“擅离职守”、“私自行动”的前任裁决者吧?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黑色制服、胸口别着轮回议会徽章的年轻人,急匆匆地从走廊尽头跑来,神色慌张。他认得夏树,脚步在两人面前刹住,喘着粗气:“夏……夏裁决!议长……议长请您和赵首领,立刻去议会大厦!阎……阎罗使大人他……”
“他怎么了?”赵无牙独眼一瞪。
“他……他带着人,要强行接管‘平衡之种’的监控权!议长不同意,两边……两边快打起来了!”年轻人急得快哭出来。
赵无牙猛地一拍轮椅扶手:“操!反了他了!推我过去!”
“等等。”夏树抬手拦住他,目光沉静地看向那年轻人,“议会大厦现在什么情况?阎无忌带了多少人?判官氏和孟婆氏什么态度?”
年轻人咽了口唾沫,快速说道:“阎罗使大人带了至少五十个‘锁魂卫’,全是精锐!把议会大厦主厅围得水泄不通!判官氏的无情大人一直没露面,他手下的人都在观望。孟婆氏的白芷大人倒是说了几句场面话,但……但没什么用。现在主厅里就议长和几位中立家族的代表在顶着,情况……很不好!”
观望。夏树心中冷笑。判官无情,那个在议会例会上沉默不语,却暗中将守墓令碎片抛给他的判官氏代表,果然是个老狐狸。孟婆白芷,态度暧昧也在意料之中。这场议会内斗,比他预想的爆发得更快,也更赤裸裸。
“夏树?”赵无牙看向他,独眼里是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一丝询问。
去,还是不去?
去了,以他现在的状态,面对阎无忌的锁魂卫和议会内部的倾轧,无异于羊入虎口。不去,平衡之种的控制权一旦落入阎无忌这种野心家手中,后果不堪设想。奶奶用命换来的希望,绝不能成为他人争权夺利的工具!
夏树的目光落在掌心那枚布满裂纹的引魂铃上。冰冷,死寂。力量……他现在最缺的就是力量。
他深吸一口气,将引魂铃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刺得掌心生疼。然后,他抬起头,看向窗外那道稳定搏动的乳白色光柱。
平衡之种……奶奶留下的最后馈赠。它不仅仅是修复空间的锚,或许……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他心底升起。
“走。”夏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去议会大厦。”
议会大厦穹顶之下,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往日庄严肃穆的主厅,此刻剑拔弩张。议长——那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依旧端坐在主位,但脸色铁青,放在扶手上的枯瘦手指微微颤抖。他身后,站着寥寥几位中立家族的代表,个个神情紧张,如临大敌。
而大厅中央,阎无忌负手而立。他身形高大,面容冷硬如铁石,一身玄色长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身后,是两列身着漆黑重甲、手持粗大锁魂链的锁魂卫,如同雕塑般矗立,散发着凛冽的煞气。五十双冰冷的眼睛,如同择人而噬的恶狼,死死锁定着议长一方。
“议长大人,”阎无忌的声音如同金铁交击,在大厅内回荡,带着毫不掩饰的压迫,“昨夜之祸,根源何在?是议会监察失职!是某些人身在其位,却心怀鬼胎,勾结外敌,意图颠覆轮回秩序!如今,混沌虽暂退,但隐患未除!当此危难之际,必须拨乱反正,以雷霆手段重整议会!”
他猛地踏前一步,目光如电,扫过议长身后那几个噤若寒蝉的代表:“平衡之种,关系阴阳两界根本!岂能由不明底细之人随意处置?更岂能容可能存在的‘内鬼’染指?我阎罗氏,世代执掌刑狱,维护秩序责无旁贷!今日,这监控之权,我阎无忌接定了!”
“阎罗使!”议长猛地一拍扶手,声音因愤怒而拔高,“你这是逼宫!平衡之种乃楚红药前辈以命所化,自有其运转法则!岂是你想接管就能接管的?议会自有法度,轮不到你阎罗氏一家独断专行!”
“法度?”阎无忌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带着浓浓的讥讽,“议长大人,昨夜若非我阎罗氏儿郎拼死抵挡混沌侵蚀,这议会大厦,恐怕早已沦为废墟!法度?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法度不过是弱者的遮羞布!”
他身后的锁魂卫齐齐踏前一步,沉重的脚步声如同闷雷,震得大厅嗡嗡作响。锁魂链相互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浓烈的煞气如同实质的潮水,汹涌地压向议长一方。几个中立代表脸色煞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议长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阎无忌:“你……你……”
“议长大人,”一个清冷的女声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持。孟婆氏代表白芷,一袭素白长裙,缓缓从侧后方走出。她面容依旧冷若冰霜,但眼神深处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阎罗使所言,虽有过激之处,但眼下局势未稳,平衡之种关系重大,确需加强监管。不如……大家各退一步?”
“退?”阎无忌冷笑一声,目光锐利如刀,直刺白芷,“白芷大人倒是会做和事佬!昨夜你孟婆氏的人又在何处?缩在‘净瓶司’里,等着坐收渔利吗?还是说,你与那判官无情一样,也存了别的心思?”
白芷脸色微变,正要反驳。
“阎无忌!你休要血口喷人!”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判官氏阵营中,一个面容阴鸷的中年人站了出来,正是判官无情的副手,“我家大人昨夜为稳定城中秩序,亲赴各处节点镇压余波,至今未归!岂容你在此污蔑!”
“未归?”阎无忌嗤笑一声,眼中寒光闪烁,“怕是心中有鬼,不敢露面吧?判官无情暗中勾结夏树,私授守墓令碎片,此事你以为能瞒天过海?”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连议长都猛地瞪大了眼睛。守墓令碎片?那不是早已失落的东西吗?
“你……你胡说八道!”判官氏的副手脸色涨红,厉声反驳。
“是不是胡说,等拿下平衡之种,搜一搜便知!”阎无忌不再废话,猛地一挥手,“锁魂卫!请议长大人和诸位代表‘移步’休息!平衡之种监控室,由我阎罗氏接管!敢有阻拦者,以叛徒论处!”
“你敢!”议长须发皆张,怒不可遏。
“动手!”阎无忌厉喝。
五十名锁魂卫如同出闸的猛虎,瞬间启动!沉重的脚步踏碎了大理石地面,粗大的锁魂链如同毒龙出洞,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卷向议长和他身后的代表!
“保护议长!”几名中立家族的护卫拔出兵刃,试图阻拦。
但锁魂卫乃是阎罗氏最精锐的战力,每一个都身经百战,煞气冲天。锁魂链更是专克魂魄的凶器!只听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骨骼碎裂声和短促的惨叫,几名护卫瞬间被锁链绞碎了兵器,抽飞出去,重重撞在柱子上,生死不知!
一条漆黑的锁链,如同毒蛇般,直取议长咽喉!速度快得只在空中留下一道残影!
议长眼中闪过一丝绝望。他虽位高权重,但本身并非战斗人员,如何抵挡这煞气腾腾的一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议长身前!
是夏树!
他来得无声无息,甚至没人看清他是如何穿过层层锁魂卫,出现在主厅中央的。
面对那索命般的锁魂链,夏树没有躲闪,也没有硬接。他只是平静地抬起了右手。
手中,紧握着那枚布满裂纹的引魂铃。
就在锁魂链即将触及他身体的瞬间,夏树胸前的血玉——那块早已黯淡无光、布满裂纹的石头——突然,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与此同时,远处市政府广场上空,那道稳定搏动的乳白色光柱,似乎也随之……同步地、微不可察地亮了一瞬!
一股难以形容的、极其微弱却无比精纯的波动,以夏树为中心,悄然扩散开来。
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没有耀眼夺目的光芒。
但那条带着凄厉破空声、煞气冲天的锁魂链,在距离夏树掌心不足一寸的地方,猛地……停滞了!
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却坚韧无比的墙壁!
锁链前端的尖锥剧烈颤抖着,发出嗡嗡的哀鸣,却再难前进分毫!锁链上附着的浓烈煞气,如同遇到了克星,发出“滋滋”的声响,迅速消融、淡化!
出手的那名锁魂卫,脸上狰狞的表情瞬间凝固,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他能感觉到,自己灌注在锁链上的力量,如同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顺着锁链反震回来,震得他手臂发麻,气血翻腾!
整个大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夏树身上,钉在他那只抬起的手上,钉在他掌心那枚毫不起眼的、布满裂纹的青铜铃铛上!
阎无忌脸上的狂妄和冰冷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他死死盯着夏树,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他看穿:“你……怎么可能?!”
夏树缓缓放下手,那条被定住的锁魂链如同失去了所有力量,“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阎无忌那双充满震惊和暴戾的眼睛。
“阎罗使,”夏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死寂的大厅,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平衡之种,不是你的战利品。”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议长,扫过神色各异的白芷和判官氏众人,最后落回阎无忌身上。
“昨夜的血,还没流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