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冰冷的屏幕,此刻在苏霓眼中已不再是数据流,而是无数家庭尘封记忆的回响。
教育部那份措辞温和的“非正式反馈”文件,每一个字都像镀着金边的枷锁,诱人深入,却暗藏杀机。
提交全部青少年口述数据的原始备份,用于所谓的“意识形态安全评估”——这分明是要将孩子们剖开心扉换来的信任,打包呈上,供人检阅。
她的指尖划过那片由关键词汇聚而成的云图,一种彻骨的寒意从脊背升起。
“粮票”、“知青”、“下岗”、“暂住证”,这些早已淡出主流叙事的词汇,此刻正以惊人的热度,在成千上万份家庭作业中沉浮。
它们不再是冰冷的历史名词,而是饭桌上父亲的一声叹息,是阁楼里母亲珍藏的一张旧照片,是烙印在几代人骨血里的集体记忆。
尤其是那条“我爸那年没考上大学”的口述记录,竟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后台数据中激起了跨越地域的巨大涟漪。
相似的遗憾,相似的时代裹挟下的个人命运,让不同省市的孩子们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共鸣。
苏霓瞬间明白了,孩子们记录的,远不止于历史的碎片,那是一场从未被正视、从未被疗愈的代际创伤,在数字时代的回声。
几乎在同一时间,陆承安的电话打了进来,声音冷静得像手术刀:“他们想要的不是‘安全’,是‘主权’。这是借‘内容审查’之名,行‘数据收编’之实。”他的判断与苏霓不谋而合。
这个男人,总能在一片混沌中,精准地剖开问题的本质。
“法务团队已经动起来了。”陆承安的语速极快,显然早已预判到这一步,“我让他们连夜梳理《未成年人个人信息保护条例》和我们基金会一直遵循的《口述史研究伦理准则》。我们不能交,一寸都不能。”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更精确的语言:“我起草了一个‘双轨隔离’方案。第一,所有访谈中涉及敏感社会议题的部分,全部进行技术性匿名化处理,剥离可识别的个人信息。第二,设立一个独立的‘青年叙事沙盒区’,这部分内容默认不对外公开,形成一个数据孤岛。任何调用,都必须经过基金会伦理委员会的书面授权,且仅限于纯粹的教育与学术研究。”
说完,他补充道:“法律意见书我亲自写,核心观点就一句:限制表达不如引导表达。堵不如疏,这个道理他们应该懂。”
就在苏霓和陆承安紧急商议对策时,身处技术中心的许文澜正盯着一行不断滚动的日志代码,眼神锐利如鹰。
一个诡异的Ip地址,在深夜时分,正以非正常的频率,反复尝试穿透数据库最底层的日志防火墙。
它的动作既隐蔽又执着,像一条毒蛇在寻找盔甲的缝隙。
许文澜迅速追溯Ip归属地,结果让她心头一凛——指向一个早已在官方序列中注销的政务云账户。
这背后是谁,不言而喻。
她没有拉响警报,那只会打草惊蛇。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快得只剩残影。
她不动声色地在系统底层植入了一段她称之为“影子路径”的欺骗协议。
一旦那个Ip再次探测,系统将不会拒绝访问,而是会自动将其引导至一个她预先构建好的虚拟数据库。
那里存放着一份精心伪造的“极端案例集锦”,里面充斥着各种明显荒诞不经的条目,譬如虚构的“某用户祖父宣称曾参与六十年代的一场未遂政变”、“某学生记录邻居大爷自称发明了永动机”等等。
这既是警告,也是羞辱。
次日凌晨三点,那个幽灵般的Ip在最后一次触碰“影子路径”后,彻底消失了。
许文澜刷新了数次追踪记录,确认它像人间蒸发一样,再未出现任何关联追踪信号。
她知道,对方暂时退却了。
另一边,赵小芸则将目光投向了最前线。
她主动联系了那几位最早参与“家庭时光作业”试点的中学教师,收集着来自课堂的第一手反馈。
一位心理老师的话让她印象深刻:“有个男生,录完他爷爷讲三年困难时期的经历后,在学校宿舍里哭了整整三天。但他后来告诉我,他不是难过,是释然。他说,‘老师,我终于知道我家为什么过年从来不吃剩菜了’。”
这个细节给了赵小芸巨大的触动。
她立刻动手,将这些来自不同家庭、不同城市的讲述片段,用蒙太奇的手法拼接成一个名为《孩子听懂了什么》的短视频。
视频里,有哽咽的母亲,有沉默的父亲,有孩子们清澈而困惑的眼睛。
视频的结尾,没有宏大的旁白,只定格在一个男孩稚嫩却无比坚定的脸上,他对着镜头,一字一句地说:“原来我们不是忘性差,是我们没人敢开头。”
与此同时,负责数据整理的林晚在检查一个编号为m00005的样本时,一个细节让她猛然警觉。
那是一名高中生记录她母亲九十年代工厂改制下岗的经历,在口述文本的附件里,她竟附上了一份当年工厂工会会议纪要的影印件。
林晚一眼认出,这份档案的来源,正是基金会“记忆角”平台早前为了丰富历史背景而开放的公共档案资料包之一。
这意味着,已经有孩子不满足于单纯的记录,他们开始利用基金会提供的资源,进行逆向的社会调查和事实考证!
林晚立刻意识到这其中蕴含的巨大价值。
她紧急向苏霓汇报,并着手建立一个全新的“青少年研究行为标签库”,将孩子们的这些高级行为模式精准地标记出来,分为“独立溯源”、“交叉验证”、“批判性提问”三个核心能力维度。
这不再只是家庭作业,这是一种公民素养的萌芽。
林晚明白,这个标签库,将是他们与教育部后续合作谈判中,一张最有力的底牌。
然而,风暴的来临,从不给人喘息之机。
就在整个团队整合方案,准备向教育部提交一份既合规又坚守底线的答复前夕,许文澜办公室的警报灯骤然亮起,发出刺耳的蜂鸣!
“苏姐!系统遭到攻击!”许文澜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急促,“不是试探,是强攻!瞬时涌入超过十万级的异常访问请求,源头Ip被打散到全国各地,但行为模式高度一致——它们在疯狂批量抓取所有带有‘失业’、‘补偿’、‘集体上访’这些关键词的口述条目!”
苏霓的心猛地一沉。
她瞬间明白了对方的险恶用心。
这不是为了数据,这是为了引爆舆论炸弹。
只要截取其中几段最激烈、最痛苦的陈述,掐头去尾地拼接发布,就足以将这个充满善意的项目,扭曲成一场煽动社会对立的舆情灾难。
“熔断!”苏霓的声音没有一丝颤抖。
“已经启动了!”许文澜报告道,“数据暂时安全,但他们随时可能发动第二波。”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苏霓身上。
她沉默了足足半分钟,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然后,她缓缓抬起头,眼神中没有了之前的震惊,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小芸,”她转向赵小芸,“连夜剪辑一条声明视频,马上发布。”
接着,她下达了一道让所有人震惊的命令:“通知技术部,全平台所有青少年相关内容,暂停更新72小时。”
半小时后,一条没有任何预热的视频出现在基金会的官方账号上。
画面异常简单,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词,也没有义正言辞的控诉。
镜头里,只有苏霓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深夜的台灯下,她没有看镜头,只是垂着眼,轻轻翻开一本边角泛黄的笔记本。
她用轻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对着那本笔记本说:“有些故事,得等风小一点再说。”
视频到此戛然而止。
而在镜头捕捉不到的城市另一端,夜色深沉。
陆承安快步走上法院的台阶,将一纸措辞严谨的《紧急数据保全公证申请》递入了夜间立案窗口。
冰冷的玻璃窗内,法官接过文件,盖上了鲜红的印章。
法院厚重的铁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将城市的喧嚣与骚动隔绝在外。
笼罩在黎明前薄雾中的城市,仿佛也随之屏住了呼吸。
墙上的电子钟,无声地跳动着,那刺眼的72小时倒计时,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