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丝毫犹豫,鼠标点击发送。
赵小芸那张模糊却蕴含着惊人力量的照片,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银杏计划”的核心团队中激起滔天巨浪。
“他们在课本缝里写字,因为课堂不肯开口。”
这句附言,仿佛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这不再是关于某个特定历史事件的追问,而是对整个知识传递体系的无声反抗。
苏霓的办公室里,空气仿佛凝固了。
许文澜,这位永远与数据和代码为伴的技术天才,第一次没有先去分析用户画像,而是沉默地将照片放大,盯着那行稚嫩又倔强的字迹——“我家三代人改了四次名字,可考试从来不考这个。”
“我明白了。”许文澜深吸一口气,眼中闪烁着代码流般的光芒,“这不是需求,这是呐喊。他们需要的不是标准答案,而是连接自身与宏大叙事的权力。”
她转身冲向自己的工位,键盘敲击声如暴雨般密集。
不到半天,一个庞大而精密的情感迁移模型赫然成型。
近五年间,社交媒体上数以亿计的碎片信息被抓取、清洗、分析。
模型清晰地勾勒出一条令人震撼的曲线:每当“身份证诞生”“户口迁移放开”“高考恢复”等重大政策纪念日来临,网络上关于“课本没讲过的事”的讨论便会如同火山喷发般激增。
这些被官方历史一笔带过,却深刻改变了无数家庭命运的节点,正是集体记忆中最滚烫、最渴望被言说的部分。
“找到了。”许文澜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兴奋,“这就是缺口。”
苏霓的目光从数据模型移开,落在了团队每个人的脸上。
她没有开会讨论,没有征求意见,而是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下达了指令。
“启动‘课本补丁计划’。”
四个字,掷地有声。
计划的核心简单粗暴:将这些被遗忘的真实历史片段,制成一张张可撕式贴纸,像创可贴一样,让师生们可以自由地粘贴在教材的空白处、段落旁。
每一张“补丁”,都是一段浓缩的个人史诗,一段冰冷政策下的体温。
林晚,团队里的“真相守门人”,立刻接过了内容审核的重任。
她对“真实”的执着近乎偏执。
她斩钉截铁地提出:“每一条补丁,每一段口述,都必须附带原始档案的索引编号或口述史料的Id。我们可以卑微如尘土,但我们说出的每个字,都必须能追溯到源头,坚硬如铁。”
不仅如此,她还增加了一个天才般的设计。
在每张贴纸的背面,都印上了一个微小的二维码。
手机扫描,链接将直接跳转到国家级或省级档案馆的官方关联页面。
一张小小的贴纸,一端是鲜活滚烫的民间记忆,另一端是庄严肃穆的制度凭证。
这个闭环,让任何“虚构”“杜撰”的指控,在铁一般的证据面前都不堪一击。
与此同时,陆承安,这位总能预见风暴的律所合伙人,已经嗅到了空气中危险的气息。
他清楚,这个计划无异于在现有教育体系的铜墙铁壁上,开凿一个不受控制的窗口。
最直接的罪名,便是“篡改教材”。
他没有等待风险降临,而是主动出击。
联合国内顶尖的出版法专家,一篇题为《论教学辅助材料的表达边界》的学术文章,以惊人的速度发表在最具影响力的法学期刊上。
文章巧妙地援引《着作权法》第二十二条中关于“为学校课堂教学或者科学研究,翻译或者少量复制已经发表的作品,供教学或者科研人员使用”的“合理使用”条款,雄辩地论证了“课本补丁计划”作为非营利性、补充性、研究性的教学辅助材料,完全不构成侵权。
这篇论文像一堵无形的法律高墙,提前为计划挡住了最猛烈的炮火。
紧接着,陆承安更是推动律所开通了一条公益法律咨询热线,承诺为任何因此计划而收到警告、受到压力的教师,提供全天候、免费的即时法律支持。
一张无形的巨网,由数据、真相与法律交织而成,悄然铺开。
首批一万套“补丁”样品,没有盛大的发布会,没有媒体通稿,只用最朴素的牛皮纸袋包装,悄无声息地寄往全国一百所主动申请参与“银杏计划”的实验学校。
附言卡上,只有一行字:
“知识不该有边角。”
两周的沉寂,是风暴前最后的宁静。
随后,一段视频引爆了全网。
视频拍摄于一间普通中学的公开课上。
老师提问:“谁能结合课文,谈谈改革开放带来的变化?”
一片沉默中,一个瘦高的男生举起了手。
他没有背诵课本上的标准答案,而是举起了自己那本贴满了五颜六色贴纸的语文书,像举着一面斑斓的旗帜。
“老师,课本上说的是宏观经济的变化。但我想讲讲我爷爷。为了拿到一张从我们村到城里的户口迁移证,他给人扛了三年水泥,把腰压弯了。这张‘补丁’上说,户口制度的松动,让千万人拥有了改变命运的可能。我爷爷就是那千万人之一。他不说,这段历史对我来说,就是空白的。”
他的声音清朗而坚定,每一个字都敲击在所有人的心上。
镜头转向讲台,校长的眉头起初紧紧锁着,脸色铁青。
但当他看到台下,一双双小手纷纷举起了自己那本同样贴满“补丁”的书,一本本独一无二、写满了家族故事的“定制教材”时,他眼中的严厉渐渐融化,化为一种深沉的震撼。
良久,他拿起话筒,声音有些沙哑:“下节课,我们不讲课文了。咱们专门聊聊,这些‘边角料’。”
这段最初只有几分钟的视频,被人重新剪辑,并冠以一个石破天惊的标题:《中国孩子正在自己缝合历史》。
一夜之间,播放量冲破两千万。
点赞、转发、评论如海啸般席卷了每一个社交平台。
无数人留言,讲述自己家族关于粮票、高考、下岗、返城的“边角料”故事。
一场由孩子们在课本缝隙中点燃的星星之火,借由互联网的狂风,瞬间燎原。
风暴的核心,教育部基础教育司,紧急召集会议,议题直指“教材边缘化使用现象及其潜在风险”。
山雨欲来风满楼。
苏霓的团队里,气氛前所未有的紧张。
所有人都等着她的指令,准备应对即将到来的雷霆之击。
但苏霓只是静静地打开了那份始终置于桌面顶端的《银杏计划推进表》,在最后一栏,缓缓敲下了一行字:
“终极目标——让每一本课本,都成为通往真实的入口。”
她没有发布任何公开回应。沉默,是她最强硬的态度。
深夜,办公室只剩下她一人。
一封来自林晚的加密邮件弹了出来,没有多余的文字,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叠厚厚的、用粗糙的麻绳捆绑起来的作文纸。
那是一个来自甘肃偏远地区的乡村教师,用平邮寄来的回执。
随信附上的,是全班三十一个孩子共同制作的“补丁合集”。
他们把村里老人的口述、家里的旧物件照片、甚至是自己画的地图,都汇集起来,做成了属于他们自己的“乡土历史教材”。
封面上,用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的铅笔字写着:
“老师说,历史不是背下来的,是长出来的。”
苏霓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屏幕上那张照片。
那粗糙的纸页,那稚嫩的笔迹,仿佛拥有了温度。
她似乎能看见,在广袤大地上,无数被遮蔽的角落里,正有细小的、倔强的光,从僵硬的纸页裂缝中,一寸一寸,静静地流淌而出。
这光,微弱,却足以刺破黑暗。
教育部会议结束后的第三天,整个舆论场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没有通报,没有结论,仿佛那场紧急会议从未发生。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风暴暂时过去时,苏霓的私人手机在凌晨三点,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来自未知号码的短信,内容极其简短。
“小心历史教科书总编纂委员会的那位老人。他带了自己的档案袋去开会,没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