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文澜的指尖在瞬间变得冰冷,那串字符像一条蛰伏的毒蛇,在数据的洪流中骤然探头,吐出致命的信子。
她的呼吸一滞,瞳孔在屏幕幽光下猛然收缩。
这不是一次常规的舆情波动,而是一次精准、诡异的“外科手术”。
有人在他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将一颗包装精美的糖果塞进了他们的口袋,但这颗糖里,包裹的可能是蜜糖,也可能是剧毒。
她几乎是本能地调动了所有可用的追踪权限,数据流在虚拟空间中疯狂回溯,像一群逆流而上的鱼。
来源很快被锁定——一位已经退休的出版社编审,德高望重,桃李满天下。
但他的操作权限记录清晰地显示,这次修订申请绕过了所有正常的复审与终审流程,是一次彻头彻尾的“自作主张”。
“好一招釜底抽薪,不,是借刀杀人。”许文澜喃喃自语,后背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这步棋太阴险了。
表面看,是体制内的有识之士被《十七岁,我替奶奶拿回名字》所打动,自发地将其推向一个更高的高度,这是天大的好事。
可一旦有人追究起程序问题,这把火立刻会烧到苏霓团队身上。
届时,“勾结编审委员”、“违规操作”、“裹挟舆论影响教育”的帽子会一顶接一顶地扣下来,让他们百口莫辩。
他们所有的努力,都会被定性为一场处心积虑的阴谋。
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拨通了苏霓的加密线路,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千钧:“苏姐,情况有变。有人想帮我们,但也可能让我们背锅。”
电话那头,苏霓正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着城市的车水马龙。
听完许文澜简短而精准的汇报,她沉默了片刻,那双总是平静如深潭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锐利的锋芒。
“知道了。”她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仿佛早已预料到棋局的每一次变数,“传我的命令,基金会所有对外宣传渠道,立刻进入静默期。所有项目,转入内部研讨。”
挂断电话,苏霓转身回到会议室,团队的核心成员都已在座,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丝因那条异常信息而引发的困惑与亢奋。
“各位,”苏霓的目光扫过全场,瞬间让喧闹的空气安静下来,“我们遇到了一份‘带毒的礼物’。如果我们接受,眼前的路会无比顺畅,但终点可能是万丈深渊。”
她的话让所有人一凛。
“所以,我们不接。”苏霓斩钉截铁,“我们不争这一篇课文的得失,我们要争的,是一个入口。一个能让无数个‘赵小芸奶奶’的故事,能被正大光明地听见、被讨论、被记述的入口。”
她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点,仿佛敲下了战争的鼓点。
“我们的战场,不在那一两篇散文,而在整个课程体系的顶层设计。”
话音落定,苏霓已经打开了自己的电脑,双手在键盘上疾速飞舞,一行行冷静而严谨的文字出现在屏幕上。
她亲自起草了一份名为《关于在中学语文课程中增设“口述与社会记忆”教学模块的可行性建议》的报告。
这不再是充满情感温度的短视频文案,而是充满了学术逻辑的冰冷铁证。
她以无可辩驳的语气,论证了这个教学模块对于培养学生批判性思维、历史同理心以及社会责任感的巨大价值。
报告的附件里,是许文澜团队连夜整理出的近三年来全国高中生议论文作文中,涉及“个体记忆”、“家族历史”、“身份认同”等议题的频率和深度的详尽数据分析。
每一组数据,都是一颗射向保守壁垒的子弹。
与此同时,团队的齿轮以一种全新的、更加精密的方式高速运转起来。
赵小芸没有丝毫停留,当天就登上了飞往北方的航班。
她的目的地,是一所正在进行自主课程改革的试点中学。
一位年轻的语文教师受到他们视频的启发,已经自发地开设了一门名为“记忆课”的选修课。
当赵小芸架起摄像机时,她看到了一幕足以让她铭记终生的画面。
学生们不再是面对课本的“听众”,而是变成了历史的“讲述者”。
一个男孩举着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他用略带生涩的语调说:“这是我爸爸,当年他是知青,返城的时候,因为户口问题,他有好几年都是城市的‘黑户’,做着最累的活,却没有任何保障。”
另一个女孩展示了一本红色的结婚证,声音有些哽咽:“我妈妈嫁到城里二十多年了,但她的社保关系一直没能从老家转过来,她说,她感觉自己像一片飘在城市上空的叶子,永远落不了地。”
一个个看似微不足道的故事,汇聚成一条奔腾的时代暗流。
赵小芸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冷静地记录下每一个细节。
在征得所有师生的同意后,她将这堂课剪辑成一个十分钟的纪实短片。
视频的最后一帧,定格在黑板上,上面是老师写下的一行粉笔字。
短片的标题,就叫——《老师,课本没写的那一页》。
而在南方的另一间办公室里,林晚正在协助一位年迈的乡村教师,将其毕生的教学日记和个人回忆录录入电脑。
这位老教师身体不好,但记忆力惊人。
在录入到八十年代的部分时,一个细节引起了林晚的高度警觉。
老教师提到,他的父亲,当时作为村里的干部,曾主持过一场极为罕见的“集体户籍恢复听证会”,帮助一批因历史原因被错误划定身份的村民恢复了户籍。
更重要的是,那场听证会的全部会议记录、申请材料和最终批文,都被他父亲完好地保存了下来,藏在一个陈旧的铁皮箱里。
林晚的心跳骤然加速。
这不仅仅是一份个人回忆,这是一份来自基层、完整且极具典型意义的“基层治理样本案例”!
它活生生地展示了国家政策在最末端的执行细节与人性温度。
她立刻将所有资料进行高精度扫描,整理成册,加密上传至基金会内部的智库平台,并将访问权限设置为最高等级,仅对苏霓和几位特定的政策研究人员开放。
这颗“核弹”,必须在最关键的时刻引爆,现在还远不是时候。
京城,陆承安的律所里,气氛同样庄重。
他没有像以往那样诉诸舆论,而是动用了自己最深厚的人脉资源。
三位在法学界泰斗级的人物,都曾担任过教科书审查委员会的委员,被他请到了办公室。
陆承安没有展示任何煽情的视频,而是将苏霓的那份学术报告,和林晚发掘出的户籍听证会案例摘要,放在了三位老教授面前。
几天后,一份由这三位法学教授联合署名的专业意见书,被递交到了教材评审委员会。
意见书的措辞严谨而尖锐,直指核心:“现行教材在呈现国家宏大叙事的同时,缺乏对公民个体身份在社会变迁中演变史的基本呈现,这是一种教育的缺憾。”他们郑重建议,在教材中设立“社会变迁与个体命运”的专题单元。
在意见书的附信中,陆承安只加了一句特意嘱咐的话:“我们此举,并非试图在洁白的墙上增添几笔色彩,而是回应墙壁本身已经浮现的裂痕。这不是填补空白,而是回应现实。”
教材评审会的当天,会场内壁垒分明。
反对的声浪果然如预想般强烈。
一位资深委员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中学生的认知能力有限,过早引入这些复杂的、甚至带有伤痛感的历史议题,不利于他们建立阳光积极的价值观,此事不宜。”
会议瞬间陷入了僵局,支持与反对的意见激烈碰撞,谁也无法说服谁。
就在这时,会议主持人——一位表情向来严肃的中年人,忽然示意会场安静。
他没有表态,只是对工作人员说:“播放一段匿名提交的教学实验视频。”
全场的目光都聚焦在大屏幕上。
当《老师,课本没写的那一页》的标题出现时,苏霓团队所有在外围等待消息的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视频开始播放。
教室里的阳光,孩子们的脸庞,那些泛黄的照片,那些稚嫩却真挚的讲述……没有一句控诉,没有一句指责,只有平静的叙述,却蕴含着雷霆万钧的力量。
十分钟,会场内落针可闻。
视频结束,屏幕暗下。
良久,一位头发花白的与会老委员缓缓摘下老花镜,用指节擦了擦眼角。
他环视四周,用沙哑但清晰的声音说:“我教了一辈子语文,评了一辈子教材,今天我才好像真正明白,什么叫‘文以载道’。我们承载的,不应该只有高山大河,还应该有每一粒尘埃的命运。”
一语定乾坤。
当天的会议记录上,最终的决议被修改为:“同意成立专项小组,就增设‘口述与社会记忆’相关教学单元的可行性,进行深入研究与论证。”
散会后,华灯初上。
苏霓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
是许文澜发来的消息,只有简短的六个字,却仿佛带着泥土的芬芳和新生的力量。
“银杏树苗,破土了。”
苏霓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
她抬起头,仰望着被霓虹染成瑰丽紫色的夜空。
一切才刚刚开始。
她忽然想起手机里刚推送的一条天气新闻,一个庞然大物正在遥远的海面之上积蓄着力量,以不可阻挡之势缓缓向东南沿海靠近。
所有人都只关心它登陆时的风力会有多强,却很少有人会想,一场风暴,有时摧毁的,也正是另一种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