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细微的蓝色纤维,在显微镜下如同横亘在历史尘埃中的一道惊雷,瞬间引爆了许文澜的瞳孔。
她的呼吸一滞,立刻将放大后的图像传给了苏霓。
几乎是同一时间,许文澜利用卫星地图的实时高精度数据,与视频背景中那道独特的墙体裂缝进行比对。
裂缝的走向、分叉的角度、以及旁侧窗框的风化程度,都像是一枚枚独一无二的指纹。
数据洪流在超级计算机中飞速碰撞,仅仅三分钟后,一张清晰的地图便被锁定——临江县,老党校宿舍楼,三单元。
命令即刻下达。
林晚如同换了一个人,褪去平日的锋芒,穿上一身半旧的灰色中山装,戴上黑框眼镜,手里拿着一份印有鲜红公章的介绍信,身份是省地方志办公室的特约修撰员。
她的气质沉稳而温和,敲开了三单元一户人家的门。
开门的是个中年妇女,神情疲惫,眼中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虑。
林晚用一口带着地方口音的普通话,说明了来意——为编撰《临江县七十年变迁实录》,特来拜访曾在县档案局工作过的老同志。
“我爸……他……说不了话了。”女人叹了口气,侧身让开一条缝。
客厅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中药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
一个干瘦的老人坐在轮椅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嘴角微微歪斜,正是视频中的那个人。
林晚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语气愈发恳切:“我们知道周茂才老先生是县里的老档案员,是活历史。他三年前突发脑溢血,失语了,现在由女儿周海燕照料。”她将早已烂熟于心的信息娓-$-道来,仿佛只是在核对资料。
周海燕
林晚没有久留,只说改日再来探望,便礼貌告辞。
但在楼道里,她“偶遇”了一位正在择菜的老邻居。
几句家常过后,邻居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老周啊,可惜了。他发病前那阵子,人就有点不对劲,嘴里总念叨什么‘账不能这么平’,谁问他也不说。后来有一天,我闻到他家里一股烧纸的味儿,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
信息如同一块块拼图,迅速在团队频道中汇合。
周茂才,退休档案员,失语,烧毁过资料,念叨着“账不能平”。
每一个词都重重地敲击在众人心上。
第二天,赵小芸出马了。
她没有选择官方身份,而是以更具亲和力的形象出现。
她自称是一个独立纪录片团队的制片人,正在拍摄一部关于“时代背影:基层工作者的口述史”的公益纪录片,偶然听说了周茂才老先生的事迹,深受感动。
“我们知道周老先生现在身体不便,”赵小芸的语气真挚而充满同情,“但他的经历,他不平凡的一生,不应该被遗忘。我们愿意支付一笔可观的酬金,只希望能获得一些他过往工作中的素材,哪怕只是一些旧照片、旧笔记,让我们能为他,也为那个时代,留下一点念想。”
金钱的诱惑,加上“为父亲留名”的情感触动,让独自支撑家庭、早已心力交瘁的周海燕动摇了。
在赵小芸几次三番的温情攻势下,她终于从床底拖出了一只落满灰尘、已经生锈的饼干盒。
“我爸病倒后,我收拾东西时发现的。他以前当宝贝似的锁着,我也不知道是些什么。”
盒子打开的瞬间,一股陈旧纸张的气息扑面而来。
里面没有照片,也没有日记,而是满满一盒手写卡片,足有数十张。
每一张卡片正面,都用隽秀的钢笔字记录着一个姓名、籍贯、原单位和被注销的年份。
而卡片的背面,无一例外地用红笔标注着三个字——“未销,待核”。
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这些卡片按年份整齐地捆扎着,而最后一捆的标签上,赫然写着“2018”。
赵小芸抽出最上面一张,那笔迹虽然因年迈而略带颤抖,却依然清晰有力,与周海燕提供的一份周茂才病前的购书清单上的字迹,完全一致!
这意味着,这位老人直到病倒前,仍在用这种方式,秘密记录着那些本该被彻底抹去的人!
陆承安看着传回来的卡片扫描件,目光锐利如鹰:“他不是简单的记录者,他是一个‘隐性抵抗档案员’。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对抗着那个庞大的、试图抹平一切的系统。”他当机立断,提出了两步走的方案:“第一,我立刻以‘历史遗留问题知情者保护’的特殊名义,通过基金会的渠道,向国家口述史研究中心递交申请,将周茂才纳入抢救性记录工程。我们要给他一个官方的身份,一层最坚固的保护壳。第二,我马上致函省卫健委,请求组织专家对周茂才进行一次全面的神经功能评估,评估重点,必须是语言中枢的损伤程度与恢复可能性!一旦医学上确认他具备哪怕最基础的表达能力,我们就能立刻启动公证陈述程序!”
然而,苏霓却有更石破天惊的布局。
她看着那些卡片上一个个冰冷的名字,她对许文澜说:“把所有卡片信息数字化,做一个微信小游戏,就叫《寻人启事·1983》。”
许文澜愣住了。
“游戏规则很简单,”苏霓语速极快,“玩家会得到一些模糊的线索,比如年份、单位、籍贯的某个字,需要在庞大的虚拟人名库里,匹配出最有可能的‘失踪者’。每成功匹配一个,就点亮一张拼图。我们要让这件事,变成一场全民参与的寻人行动。”
《寻人启事·1983》在设计上充满了怀旧感和悬疑色彩,一经上线,便引爆了社交网络。
短短四十八小时,转发量突破百万。
无数人在评论区留言,讲述自己家族中那些“消失”的亲人。
这已经不只是一款游戏,而是一个巨大的情感共鸣场。
就在这时,一条附带图片的评论被顶上了热搜。
“我不敢相信……游戏里的‘编号074’,王建国,冀省人,临江县纺织厂……和我失联三十多年的二叔信息完全吻合!这张是他当年的工作照,你们看他的胸牌编号,074!一模一样!”
照片上,一个年轻的男人笑得腼腆,胸前一枚白底黑字的胸牌清晰可见。
“跟进!”苏霓一声令下。
林晚立刻联系上该网友,赵小芸则陪同他火速赶往临江县民政局。
“我们要查询一份八十年代的个人档案。”赵小芸将网友的身份信息和老照片递进窗口。
窗口里的工作人员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不耐烦地挥挥手:“系统里查无此人。那么久远的事了,早没了。”
“系统里没有,纸质的呢?”赵小芸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迫力。
“都说了没了!你们是……”
赵小芸没再废话,直接将手机屏幕亮了出来,正是那条热门评论和游戏的截图。
“全国上百万网友都在看着,”她的声音陡然转冷,“你们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弄‘没’了,现在连系统里一个字都不留?”
她的话音刚落,周围等待办事的人群瞬间围了上来,议论声四起。
一个本地口音的大爷凑近看了看照片,突然一拍大腿:“这不是王老师吗?以前在子弟学校教书的,后来突然就说调走了!他家那套房子,没过多久就分给了当时县委副书记的小舅子!”
“什么?还有这事?”
“怪不得查不到,原来是被人顶了!”
群情激愤,舆论的压力如同一座大山,瞬间压在了那个小小的窗口上。
工作人员脸色煞白,在领导闻讯赶来、低声呵斥了几句后,终于不情不愿地从布满灰尘的档案库深处,调出了一份泛黄的纸质备份卷宗。
卷宗里,王建国的资料赫然在列。
但资料的最后一页,却夹着一张格格不入的手写批文,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一行字:“此户已清,原件移交东仓。”
夜深人静,苏霓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她一遍遍翻阅着那份批文的高清扫描件,眉头紧锁。
直觉告诉她,问题就出在这里。
这行字的用墨颜色,似乎比卷宗里其他手写部分要新,而且,“移交”两个字,在某个特定的角度下,似乎有微弱的刮擦感。
“文澜,立刻对这份文件做显微成像分析,重点是‘移交’两个字和那枚公章。”
结果在半小时后传了过来,验证了苏霓的猜想。
在数十倍的放大下,被刮掉的纸张纤维下,残留着另一个字的墨迹笔锋——原字,分明是“销毁”!
有人用化学药水洗去了原字,再巧妙地改写成了“移交”。
而更致命的发现,来自那枚红色的印章。
在印泥边缘,一根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蓝色纤维,静静地嵌在那里——它的材质、捻度和颜色,与纪念馆展柜里,那件蓝布衫上的纤维,完全一致!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汇成了一条完整的锁链。
苏霓缓缓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清冷的月光,声音低沉而冰冷,仿佛在对身旁的陆承安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们一直以为他们在藏档案,其实,他们在演一场戏:用假的‘移交’,来掩盖真正的‘销毁’。”
话音未落,她的手机猛地一震。
是林晚发来的紧急消息,只有一句话,却让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凝固了。
“周茂才今天下午突然能说话了,第一句是——‘东仓钥匙,不在人手里,在人心里’。”
苏霓和陆承安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极致的震惊与紧迫。
沉默了三年的活档案,终于开口了。
但他吐出的第一个秘密,却是一个更深的谜题。
东仓,那个被伪造为档案移交地的地方,它的钥匙,竟然不在“人”的手里。
这位在风暴眼中潜伏了一生的老人,这位用残存的生命守护着无数亡魂的老人,当他终于决定开口时,第一个选择的倾听者,会是谁?
他愿意将这把藏在“心里”的钥匙,交给谁?
一场围绕着唯一知情者的争夺战,已经无声地拉开了序幕。
而周茂才,此刻既是唯一的希望,也成了最危险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