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江州基金办的玻璃幕墙映出城市渐次亮起的灯火。
苏霓站在窗前,指尖轻叩着咖啡杯沿,目光落在远处某栋政府大楼仍未熄灭的灯光上。
办公室内,许文澜正低头盯着三块并列的数据屏,眉头越锁越紧。
“你看这个。”她将一份对比报告推到苏霓面前,“xx省信访局刚发布的‘阳光接访五步流程’推广文件——表面套用我们的‘时间、地点、人物、事实、诉求’结构,可第三步被悄悄替换成‘情绪疏导优先’。”
苏霓接过平板,滑动页面。
一组案例缓缓展开:一名农民工在原始陈述中清晰写道:“2023年4月12日,我在G345工地高空作业时安全绳断裂,项目部拒绝工伤认定”,但在官方通报里,只剩一句轻描淡写的“因心理压力较大产生误解,已开展情绪安抚”。
“不是优化,是阉割。”苏霓冷笑,“他们怕的从来不是记录诉求,而是留下证据。”
许文澜点头:“更糟的是,他们公布的三个典型纠纷案例,原始陈述全被删减关键信息。补偿标准、责任主体、时间节点——统统模糊化处理。”
空气凝滞了一瞬。
陆承安走进来时,正听见这句:“那就让他们看不见,但逃不掉。”
他眉梢微动,已明白她在想什么。
“你打算公开揭发?”他问。
“不。”苏霓摇头,眼神却亮得惊人,“我们要让真相自己说话。”
三天后,“蜂巢镜像”系统悄然上线一项新功能——政务陈述比对工具。
界面简洁至极:公众可匿名上传自己向政府部门提交的原始陈述,以及收到的官方回复。
系统自动逐句分析,生成红蓝交织的差异热力图:蓝色代表保留内容,红色则是被删改、弱化或替换的部分。
上线首日,两千零三十七份材料涌入。
其中一份拆迁户的材料令人触目惊心——
原始陈述写着:“要求公示本次征地每户补偿明细、评估依据及资金流向,并申请听证。”
而街道办回函仅称:“群众希望加强沟通,问题正在协调解决。”
短短一句话,诉求被彻底虚化。
热力图一出,红色如血蔓延,瞬间引爆社交平台。
“#谁在篡改我的声音#”冲上热搜榜首。
有律师自发整理典型案例,有网友发起“复述行动”:对着镜头一字不差朗读自己的信访材料。
风暴初起,无声胜有声。
与此同时,京城一场闭门研讨会正在进行。
司法部基层治理专题会上,多位地方官员轮番发言,无不称赞“五步法”有效缓解了复议与上访压力。
“过去群众一进门就拍桌子,现在能坐下来一条条说清楚,工作好做太多了。”一位南方代表笑道。
陆承安坐在角落,听着这些话,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待气氛松动,他才起身,语气平缓:“既然各地已有实践基础,不如由国务院办公厅牵头,制定一部《公众陈述规范化指引》,作为全国参考标准?”
话音落下,会场略显安静。
有人皱眉,觉得此举逾矩;有人低头记笔记,若有所思。
谁也没料到,西北某自治区代表突然开口:“我们去年就开始试点双语版五步法,目前已培训三千名基层调解员——就缺一个统一认证和技术对接体系!”
全场一震。
这位代表直视陆承安:“如果真能出台国家标准,我们愿首批接入数据平台。”
会议结束不到两小时,司法部研究室直接致电基金会,索要“蜂巢镜像”技术白皮书。
陆承安乘夜班高铁返程,列车穿行于漆黑山洞之间。
手机震动,财政部办公厅消息跳了出来:
【经审议,国家社会治理创新基金二期拨款将与“跨区域系统对接进度”挂钩,具体指标下周下达。】
他望着窗外飞逝的光影,嘴角终于浮起一丝笑意。
变革,已在体制血脉中悄然流动。
同一晚,赵小芸和林晚在档案室翻检旧物。
泛黄的录像带堆成小山,大多来自九十年代初各地基层文化建设影像。
她们本是为了纪录片《语言的力量》搜集素材,却不经意发现一段标注为“1987·南浦镇中秋晚会”的录像。
画面粗糙,雪花点频闪。突然,灯光骤灭,全场陷入黑暗。
观众骚动起来。
紧接着,一道清亮女声穿透嘈杂:“大家别慌!我是主持人苏霓,请先原地坐下——现在最需要什么?谁愿意帮忙?”
煤油灯被点燃,微光映出她年轻的脸庞。
她举着话筒,引导人群逐一报出姓名、位置、需求。
“王婶家孩子发烧,急需退烧药!”
“东头老李会修电路,但需要人递工具!”
“西街小学仓库还有半箱蜡烛!”
混乱之中,秩序竟一点点重建。
赵小芸屏住呼吸,反复回放那一幕。
她忽然意识到——那晚的五个问答环节,竟完整暗合今日“五步法”的逻辑骨架:时间、地点、人物、事实、诉求。
她连夜修复画质,将片段嵌入纪录片终章,并在字幕栏轻轻写下一行注解:
“有些方法,从来就长在人民嘴里。”
成片试映当晚,一位曾主政一方的退休老局长沉默良久,最终低声道:“原来不是她发明了这套东西……是她听懂了这片土地的声音。”
掌声响起时,苏霓没有看屏幕,而是望向窗外。
万家灯火之下,无数声音正试图突围而出。
而她的战场,远未结束。
深夜,许文澜的加密终端突然震动。
一封无署名邮件静静浮现,发件地址经过七层跳转,来源难以追溯。
标题只有四个字:
“救救孩子。”
附件是一份未命名的内部文件草案,页脚赫然印着教育部基础教育司的水印。
她还未点开,手机便再次亮起。
是苏霓的信息:
【准备启动校园端口升级。
这一次,我们要把话筒,真正交到最小的人手里。】第155章 话筒之下,人心如潮
许文澜盯着屏幕上那封无署名邮件,指尖在键盘上悬停三秒,才缓缓点开附件。
文档标题朴素得近乎刻意:《关于“校园表达角”纳入综合素质评价体系的可行性研究(内部讨论稿)》。
可越是平静的文字,越透出一种焦灼的试探——教育部基础教育司某位匿名官员,在系统内推动改革受阻,竟绕过层层审批,将希望寄于民间之手。
她当即拨通苏霓电话,声音压得极低:“他们想动,但不敢明着来。提议‘先试点再推广’,怕的是地方抵制、领导问责。”
听筒那头沉默片刻,随即传来一声轻笑,清冽如雪水滴落瓷盏。
“怕阻力?那就把阻力变成动力。”苏霓语调不疾不徐,却字字带锋,“既然他们不敢让学生说话,我们就让孩子们自己评。”
次日清晨,“国家社会治理创新基金”官网悄然上线新板块——【小代表满意度直通平台】。
界面简洁得近乎天真:一只卡通话筒,配一句提示语:“你说的每句话,都会被听见。”
学生可匿名提交对本校“表达角”实施情况的评价:有没有固定时间?
能不能自由发言?
老师会不会打断?
议题是否涉及食堂饭菜、作业负担、课外活动?
更关键的是——所有数据实时加密同步至省级教育督导组,生成动态红黑榜。
上线不到七十二小时,十万零两千三百一十七条反馈涌入系统。
八成以上集中在两个问题:
“每次举手发言,老师都说‘这个以后再谈’。”
“我想提食堂土豆常年发芽,结果班主任找我谈话,说‘不要传播负面情绪’。”
风暴悄然而至。
某全国重点中学因综合评分垫底,被省教育厅公开通报。
当晚,该校连夜召开教代会,校长脸色铁青地念整改方案:“从下周起,每周五最后一节课定为‘学生议事时间’,任何教师不得以教学进度为由打断发言。”
与此同时,省委组织部一通来电打到了苏霓办公室。
“你们的人去党校讲课可以,但不能放任歪曲!”对方语气严厉,“有干部反映,‘五步法’培训课上,竟然加入‘服从大局’‘避免激化矛盾’这类解读条款——这还是你们原来的意思吗?”
苏霓听完,轻轻放下话筒。
她没有争辩,没有解释,只是拨通陆承安与许文澜的视频会议。
深夜十一点,江州基金办灯火通明。
三人围坐在数据墙前,空气凝重如铅。
“规则一旦进入体制,就会被驯化。”陆承安冷静分析,“有人要用它维稳,有人拿它免责,唯独忘了它是用来赋权的。”
苏霓盯着墙上滚动的舆情热词,忽然起身,走到录音设备前。
“准备发布《五步法核心原则声明》。”她声音不高,却穿透力极强,“强调三点:第一,陈述权独立于身份地位;第二,事实描述不得掺杂价值引导;第三,任何附加‘听话哲学’的解读,均为变异。”
许文澜立刻起草公告,并增设【规则纯净度举报通道】,承诺每例核查结果全网公示。
凌晨两点十七分,苏霓戴上耳机,按下录音键。
“时间:2025年5月20日,地点:江州临时办公室,记录人:苏霓。”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窗外沉沉夜色中,仿佛穿越无数会议室里的妥协与粉饰,直抵那些欲言又止的角落。
“第一句:今天我们不限制谁学,但必须守住一句话的干净——它不该是用来听话的,是用来被听见的。”
声明发布六小时后,已有三百余条举报线索汇入系统,覆盖十二个省份。
某地市党校被迫暂停课程,重新审定教案。
而在这片悄然裂变的土壤深处,一股新的异动正悄然萌芽——
西部某县,黄沙漫道,山峦起伏。
一辆印有“社会治理巡查”字样的越野车缓缓驶入县城边缘的民政所院内。
林晚推门下车,风沙扑面。
她抬头望了一眼墙上新刷的标语:“用五步法说话,用积分制办事”,唇角微不可察地抿了抿。
她没进去开会,也没调阅材料,只是默默打开平板,翻看昨日系统推送的一份异常数据报告。
眉头,一点点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