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江州,风里还带着湿漉漉的凉意。
苏霓站在政府服务大厅外那棵老梧桐下,手机屏幕映照着她沉静的脸。
指尖在命名框上悬停许久,最终没有输入一个字。
她关掉界面,把手机塞进风衣口袋,转身朝“蜂巢镜像”临时指挥中心走去。
大楼电梯里,许文澜的消息弹了出来:“后台监测显示,‘透明履职轨迹’首日访问量突破十万,来源覆盖全国28个地市级单位,最远来自西北某县级市政务办。”
苏霓勾了勾唇角,没有回话。
她早知道会这样。
那些被流程压得喘不过气的人,那些想改革却不知从何下手的基层干部,正悄悄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不是崇拜,而是渴求。
他们缺的从来不是能力,而是敢于破局的勇气和可复制的方法论。
推开会议室门时,赵小芸正在调试直播设备。
林晚默默铺开一叠资料,头也不抬地说:“舆情组刚汇总完,今天上午有七家官媒转载了您上周发布的会议效率模型。”
“不是我发布的。”苏霓脱下外套挂在椅背上,“是‘透明履职轨迹’频道自动推送的。”
她走到白板前,提笔写下三个词:决策逻辑、信息摘要、行动路径。
“从今天起,我不填写任何纸质履历,不递交一份个人简历。我要让所有人看到——权力不在头衔里,而在流程中。”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三人,“谁掌握解释权,谁就掌握规则。”
当晚八点,“透明履职轨迹”更新第二条动态。
标题赫然写着:《如何开好一场不浪费时间的会议》。
视频里,苏霓坐在简洁的会议室中央,语速平稳却不容置疑:“第一步,明确议题边界;第二步,限定发言时长;第三步,禁止模糊表态;第四步,当场确认执行人;第五步,二十四小时内公示进展。”她一边讲解,一边播放一段真实会议录像——原本两小时扯皮不断的协调会,被压缩到三十七分钟,且全部达成可追踪决议。
评论区瞬间炸开了锅。
“这不就是苏氏五步法吗?”
“我们科长看了三遍,说要下周在全科室推行。”
也有质疑声迅速涌来。
两天后,某老牌党报刊发署名评论:《警惕民间话语体系对行政权威的侵蚀》。
文章措辞严厉,直指“苏氏五步法”泛滥成新型官僚主义模板,批评其将鲜活的沟通异化为机械套话,“连说话都要背公式,这是进步还是倒退?”
舆论哗然。
基层公务员纷纷吐槽:“现在领导让我们汇报必须按五步来,一步错就得重新说。”
压力如潮水般涌向“蜂巢镜像”。
赵小芸皱眉看着舆情报告:“要不要回应?再这么发酵下去,好不容易建立的信任会被污名化。”
苏霓却在翻看一份接访演练名单。她轻轻摇头:“不急。”
三天后,她亲自致电那位写批判文章的记者:“明天上午九点,市信访局接访大厅,有一场真实案例演练。您若愿意,可以全程跟拍。”
记者犹豫片刻,答应了。
现场,一名满脸风霜的农民工走进接待窗口。
他深吸一口气,开口道:
“第一,问题类型:拖欠工资;第二,发生时间:去年12月至今年3月;第三,涉及人数:7人,总金额14.8万;第四,证据材料:工牌、考勤表、微信转账记录已上传系统;第五,诉求目标:立案查处,限期支付。”
全程97秒。
工作人员核验信息后当场录入案由编号,并出具受理通知书。
记者站在角落,摄像机一直开着。
散场后,他找到苏霓,声音低了几分:“我以为你在制造枷锁……原来是在搭梯子。”
当晚,他的公众号发布撤稿声明:《我误解了“五步法”:它限制的不是表达,而是混乱》。
风波未平,新的暗流已在深处涌动。
陆承安是在深夜打来的电话。
“省里正在起草《政务信息化建设指引》,第十七条写着‘主管部门有权调取合作平台必要数据接口’。”他的声音冷静得近乎锋利,“这个‘必要’没有定义,‘调取’也没有程序约束——一旦通过,等于给了某些部门一把万能钥匙。”
苏霓靠在窗边,望着城市灯火,冷笑出声:“他们想要的是控制,不是协作。”
“我已经拟好了修改建议。”陆承安说,“建议改为‘建立公共服务合作备忘录机制’,所有数据共享基于双向协议,且需经独立合规审查。”
“很好。”苏霓眸光一闪,“但还不够。”
次日上午,“蜂巢镜像”召开紧急技术发布会。
苏霓站在台前,身后大屏滚动着一行代码结构图。
“即日起,启动‘公民数字身份自主授权计划’。”她的声音清晰有力,“所有接入本系统的政务模块,必须采用双向认证协议。用户不仅可以知道谁用了他的数据,还能随时点击‘撤销’——收回授权。”
台下一片寂静。
这意味着,哪怕某个部门拿到接口权限,只要用户一键关闭,数据立刻冻结。
当天下午,三家试图绕过权限批量抓取市民信息的单位,全部遭遇接口失效。
技术人员查了半天才明白:不是系统坏了,是授权链断了。
而这一切,都源于那个不起眼的开关——用户自己说了算。
夜深人静,林晚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
她顺手整理起父亲留下的旧档案箱。
泛黄的笔记本堆成小山,大多记录着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电子政务试点项目的失败教训。
她一页页翻过,忽然,在一本边缘卷曲的日记得夹层里,摸到一张薄纸。
抽出一看,是一张手绘草图。
线条凌乱却逻辑缜密,层层嵌套的数据节点构成一个蜂窝状结构,中央标注着几个褪色小字:
“交给能继续的人”。
林晚的手指在那张薄纸上停了许久,指尖微微发颤。
窗外夜色浓稠,办公室只剩她一人。
灯影下,草图上的线条仿佛有了生命——那些交错的节点、环环相扣的数据流,竟与“蜂巢镜像”如今的架构惊人地吻合,只是更加原始、更加纯粹。
中央那句“交给能继续的人”,像是一道跨越二十年的托付,沉甸甸地压进她心里。
她没说话,默默打开扫描仪,将图纸一页一页录入系统。
新建文件夹时,光标闪烁了几秒,她敲下五个字:张的蓝图。
这是父亲的名字,也是她从未对外提起过的姓氏。
点击上传的瞬间,系统自动触发了新设的“记忆库”推送机制。
三分钟后,许文澜的终端弹出通知。
她正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猛地睁眼,点开附件——下一秒,她坐直了身体,呼吸微滞。
“这……是老张?”她低声喃喃,指尖划过屏幕,放大草图右下角一个几乎被磨平的签名缩写,“Z.m.L.”。
那是他们私下才知的代号。
九十年代初,父亲曾是最早一批探索电子政务分布式架构的技术员,项目夭折后销声匿迹,连档案都被归为“试错案例”。
可这张图,竟比当下主流设计还超前了至少十年。
她立刻拨通苏霓电话,声音罕见地有些抖:“你得看看这个。我们一直以为自己在创新,其实……是在接续一段被遗忘的火种。”
苏霓正在空荡的筹备办公室里。
墙还是毛坯,地上散着几份政策草案和红笔勾画的流程图。
她点开文件时,正咬着笔帽思索新平台的命名。
看到草图那一刻,她忽然松开了笔。
纸页泛黄,笔迹潦草,却透着一种近乎神性的秩序感。
她盯着看了整整五分钟,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第一次直播时的冷汗,第一次被质疑“不懂体制”的冷笑,还有无数基层干部私信她说“终于有人听懂我们的痛”。
原来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有人试图点燃这条路。
她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把那张电子图投影上去,然后提笔,在下方写下一行字:
“下一代系统底层架构灵感源,署名保留:张的蓝图。”
不是致敬,是正名。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北京某保密会议室,窗帘紧闭。
一场关于《公务员初任培训课程改革》的闭门会议已持续四个小时。
“一个电视台主持人总结的方法论,要纳入国家培训体系?”一位白发专家拍桌而起,“荒唐!体制经验岂能来自体制外?”
反对声此起彼伏。
可也有人沉默翻看材料——那份由赵小芸团队整理的“五步法”应用实录:某县信访办会务效率提升67%,某市应急调度响应缩短至18分钟……
争论未决之际,会议室外,赵小芸正蹲守第七天。
她镜头对准一栋灰色办公楼,记录下清晨一幕幕:年轻公务员边走边念叨“议题边界、发言时长”,有人对着电梯反光镜练习陈述语气,甚至食堂打饭时都在模拟群众诉求回应。
她剪了一段30秒快剪视频,配乐激昂,标题只有一句:《他们在偷偷学她说话》。
发布两小时,播放破千万。
热搜悄然浮现:#求官方认证苏霓教学体系#。
而此时的苏霓,仍坐在那间未挂牌的房间里。
窗外风渐急,梧桐叶沙沙作响。
她看着纸上一个个被划掉的名字——“智慧政务中枢”“阳光流程平台”“协同治理云”……最终,全都成了叉。
她轻轻摇头,低语如风:
“我不需要被命名。”
可有些人,注定不是名字能框住的。
就在她关灯离开的刹那,气象局内网一条预警信息悄然弹出:
台风“海平”已形成热带风暴,正以每小时15公里速度向沿海推进。
预计72小时内登陆三省交界海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