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霓赤着脚踩在凉席上,发梢还沾着隔夜的湿意。
传真机吐出的纸页带着油墨的温热,她捏着边缘逐行往下扫,当“音频技术还原”“时间戳一致”几个字跳进视线时,后槽牙轻轻咬了咬。
“小芸!”她扬声喊了一嗓子,转身时带翻了床头柜上的搪瓷缸,清水溅在传真件边缘,晕开一小片模糊的蓝。
楼下很快传来蹬蹬的脚步声,赵小芸抱着笔记本电脑撞开门,发顶的鸭舌帽歪到耳朵根:“姐,我刚查了云盘,陈丽的证据包是凌晨四点十七分上传的,里面有三段录音,两段是她陪母亲去厂办的对话,还有段……”
“先调发放数据。”苏霓抽了张纸巾擦手,指节在桌沿敲出急鼓点,“第二批U盘,编号2073。”
赵小芸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屏幕蓝光映得她眼尾发亮:“找到了!签收人陈丽,备注栏写着‘替我妈讨个明白’。”她凑近看了眼,突然笑出声,“姐你看,她还画了个小太阳,用红笔圈着‘明白’俩字。”
苏霓凑过去,屏幕上那个歪歪扭扭的太阳像团小火苗。
她想起昨天黄昏时陈树摸着宣传板说“我女儿叫陈丽”的模样,喉结动了动。
手机在这时震动,是陆承安的来电,背景音里有翻书声:“省司法厅刚给我打了电话,问公民自行采集的视听资料在行政申诉中的采信问题。”
“他们终于坐不住了。”苏霓把传真件折成小方块塞进西装内袋,“你怎么回的?”
“我把三年前那篇《非官方证据源合法性建构》的节选发过去了。”陆承安的声音里带着点笑意,“顺便提了句,群众不是不懂规则,是没人教怎么用。”停顿两秒,他又补了句,“建议他们设基层证据指导站——你上次在酒局上说的,我记着呢。”
苏霓低头看表,七点零三分,窗外已经有卖豆浆的吆喝声飘进来。
她抓了件格子衬衫套上,对还在敲键盘的赵小芸说:“你带组去城北社区,原计划的回访加个支线。”又对着电话道:“承安,等下让老张把1987年国企改制的磁带送你律所——他昨晚跟我说好像有新发现。”
城北社区的凉亭里飘着茉莉花茶的香气。
赵小芸把摄像机架在石桌上时,十几位退休女工正围坐着,最中间的王阿姨举着个掉漆的搪瓷杯:“我先说啊,我1978年进的棉纺厂,转正表在人事科压了三年……”她突然瞥见镜头,手忙脚乱去捂嘴,旁边的李婶拍了下她手背:“怕啥?陈丽家闺女都上电视了,咱录自己的工龄咋了?”
摄像机红灯亮起的瞬间,王阿姨的手慢慢放下来。
她从贴身口袋里摸出个缠着红绳的U盘,指腹蹭了蹭金属外壳:“我现在每天上下班都录一段,就怕哪天又被叫去签什么‘自愿离职书’。”阳光穿过葡萄架落在她手上,虎口处的裂口泛着淡粉的新肉,“以前总觉得领导说啥是啥,现在……”她把U盘插进旁边的公用dV,“现在我敢录了。”
赵小芸的拇指悬在变焦键上,突然觉得眼眶发涩。
她调整镜头,让画面里只留下那双手——指甲盖里还嵌着洗不净的棉絮,指节因为常年搬纱锭有些变形,正稳稳地把U盘推进卡槽。
与此同时,市电视台的老档案室里,老张戴着花镜蹲在铁皮柜前。
他手里的磁带泛着暗黄,是1987年拍摄国企改制会议的原始素材。
下午整理仓库时,他听见录音机里传出“当——当——”的钟声,突然想起前几天苏霓给的周卫国录音里,背景音也有同样的报时节奏。
“1987年11月5日,电厂买断方案首次通报会……”老张翻出当年的拍摄日志,钢笔在纸页上划出深痕。
他把两段音轨并列放进电脑,频谱图上的波纹渐渐重合——周卫国磁带里若隐若现的人声,竟和1987年会议记录里“补偿款按工龄折半”的发言完美重叠。
“老陆,”深夜十一点,老张把刻好的光盘塞进牛皮信封,“这报告你帮我匿名寄给总工会和中央巡视组,就说……就说当年的钟,今天又响了。”
市委小礼堂的灯光在凌晨两点熄灭时,高书记还捏着份网络热评复印件。
“以前是‘上面怎么说’,现在是‘我们怎么记’。”他敲了敲桌子,“试点‘阳光档案工程’,涉及职工权益的会议必须全程录像,给参与者留副本。”散会时,秘书递来杯凉透的茶:“书记,刚收到文化宫门卫老吴的短信,说要转交给苏女士。”
苏霓是在睡前看到那条短信的。
屏幕蓝光里,“我是老吴,周卫国在精神病院,你们播的钟声救了他”几个字像颗小火星,烫得她指尖发颤。
她把手机贴在胸口躺了会儿,又翻身下床,推开窗。
夜风裹着桂花香涌进来,楼下的报栏前,几个晨练的老人正围着“破框工具箱”的海报讨论,声音飘上来:“听说现在开会都要录像了?”“可不是,咱老百姓也能留个底儿了。”
许文澜的电脑在这时发出轻响。
她揉了揉熬红的眼睛,看着“媒体权力留痕平台”的监测数据突然波动——原本稳定的访问量曲线像被石子砸中的湖面,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
dNS解析记录里,陌生的Ip地址开始成批涌现,像群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
她指尖悬在键盘上,突然想起苏霓说过的话:“他们越急着删,我们越要记清楚。”
窗外的天开始泛白,许文澜点击保存了最新的监测日志。
屏幕右下角的时间跳到六点零七分,她盯着不断刷新的攻击记录,忽然笑了——有些框,越砸越结实;有些光,越遮越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