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叶影在苏霓鞋尖摇晃时,办公室玻璃突然被撞得哐当响。
赵小芸举着份烫金封皮的文件冲进来,马尾辫上的蓝色发圈都歪到耳后:“苏姐!
总局发新规了!“
苏霓转身时,后颈还带着方才晒的暖意。
她接过文件,指甲轻轻划开封口——《广播电视节目备案管理办法》第十一条,黑色铅字在纸页上跳起来:“涉及公众利益的重大调整,应参考第三方评估意见。”条款细则里“专家库组建”“双盲评分”“异议复核”这些词,像极了三个月前声浪传媒内部讨论时,赵小芸在白板上写得歪歪扭扭的重点。
“和咱们的评估委员会模式一模一样!”赵小芸的指尖几乎戳破纸页,“小周刚查过,总局官网公告是今早十点发的,现在台里群都炸了——”
苏霓的拇指停在“第三方”三个字上。
窗外的蝉鸣突然刺耳起来,她想起高书记递文件袋时说的“重点扶持”,想起财务报表上那团烧红的年度盈余。“谁推动的?”她突然开口,赵小芸的话头被截断在喉咙里。
“什么?”
“这条款不是凭空掉下来的。”苏霓把文件推回桌面,金属镇纸压得纸角卷起,“三个月前总局还说‘民间机构参与不合规’,现在突然采纳。”她抬眼时,目光像手术刀划开迷雾,“去查提案人。”
赵小芸的兴奋褪成严肃,用力点头时发圈啪嗒掉在地上。
她弯腰捡的时候,苏霓已经摸出手机。
陆承安的办公室飘着淡淡的雪松味。
他接电话时正在整理案卷,听到“查新规提案人”,钢笔在案卷上洇出个墨点。“给我两小时。”他摘下金丝眼镜擦拭,镜片后的目光沉了沉,“总局文件流转记录在政务内网,需要调阅权限。”
两小时后,苏霓的手机在桌面震动。
陆承安的语音信息里混着打印机的嗡鸣:“提案人是张鸣远。”
张鸣远。
苏霓对着电脑搜索栏输入这三个字,屏幕立刻跳出去年的新闻:《资深评委张鸣远批<破框栏目:过度放大矛盾,煽动阶层对立》。
照片里的老人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镜片后的目光像淬了冰。
“他上个月在《传媒研究》发了篇长文。”陆承安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背景音是键盘敲击声,“标题叫《从对抗到对话:民间评估机制的制度价值再审视》。”
苏霓点开链接,滚动条拉到末尾——参考文献部分,声浪传媒《第三方节目评估操作手册(试行)》排在第一位。
她忽然笑了,指尖抵着太阳穴:“原来最激烈的反对者,成了最有力的推动者。”
“不止这个。”陆承安的声音低了些,“我调阅了近半年司法建议采纳记录。”打印机开始吐纸,“多地法院在审信息公开案时,频繁引用’影子人事库‘的交叉证据链。”他停顿片刻,“有份中院判决书里写:’被告称无书面记录,但经查同期存在同类事件系统性隐匿,本院不予采信。
’“
苏霓的呼吸顿住。
所谓“影子人事库”,是声浪去年发起的民间影像计划——基层记者用微型摄像机记录的未被官方档案收录的事件,存在加密云盘里。
她想起去年冬天,老张举着摄像机蹲在社区调解室,镜头里调解员把投诉信揉成纸团扔进垃圾桶;想起赵小芸熬夜整理的时间线,用红笔标出的“缺失档案”节点。
“这些非正式档案,已经具备准法律效力了。”陆承安的声音里有她熟悉的克制的兴奋,“我正在起草《民间证据转化操作白皮书》,明确保存、验证、提交全流程规范。”
电话挂断时,苏霓听见窗外传来老电扇的吱呀声。
她推开门,顺着声音走到顶楼仓库——老张正蹲在装磁带的纸箱前,老花镜滑到鼻尖,手里捏着封烫金通知。
“省档案馆的。”老张抬头时,眼眶红得像浸了水的枸杞,“说Yx001公证副本要进‘改革开放媒体变迁特藏组’,编号d。”他指节发颤地翻开通知,“还要设互动展区,让观众听那段...摔耳机的怒吼原声。”
苏霓蹲下来,看见纸箱里的磁带码得整整齐齐,最上面那盒贴着她亲手写的便签:“本节目由无声处响起,永不封箱。”老张粗糙的手指抚过磁带标签,突然笑了:“当年台长说这盘磁带要销毁,现在倒成了特藏。”他抽了抽鼻子,“展陈说明是咱们写的,第一句我背下来了——’这个黑屏,是因为有人害怕光。
’“
仓库的窗户没关,穿堂风掀起桌上的文件。
苏霓捡起飘落在地的《民间证据转化操作白皮书(草案)》,目光扫过“第三条:民间记录者应标注设备型号、存储路径及见证人信息”时,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是许文澜发来的消息:“来我办公室,有样东西要给你看。”
苏霓推开门时,许文澜正低头盯着手机,屏幕幽蓝的光映得她眼尾发青。
听见脚步声,她迅速按灭屏幕,抬头时笑得若无其事:“刚收到个...读者来信。”她起身倒茶,陶瓷杯碰在桌上发出轻响,“说想聊聊基层影像记录的法律边界。”
苏霓接过茶,指尖触到杯壁的温度。
她望着许文澜耳后跳动的血管,突然想起三个月前在加密盘里听到的咳嗽声——那是许文澜去年冬天在社区蹲点时,躲在楼道里录下的拆迁户哭诉,背景音里有她压抑的咳嗽。
“需要我帮忙吗?”苏霓问。
许文澜的手指在手机上轻轻一按,屏幕再次亮起。
黑暗中,一行未读消息闪着冷光:“许女士,我是市检察院的林远。
关于您去年12月记录的纺织厂关停事件,有些情况想当面和您核实。“
她迅速按灭屏幕,抬头时眼里有星子在跳:“暂时...不用。”许文澜的喉结动了动,手机在掌心沁出薄汗。
她望着苏霓茶盏里浮沉的茉莉,忽然将屏幕转向对方:“林远是我大学同届的公诉人,当年在模拟法庭上为农民工讨薪,把我们这些学法律的辩得哑口无言。”
苏霓的目光扫过那行消息,指节轻轻叩了叩桌面:“他要的是‘沉默成本数据库’里那条异常记录?”
许文澜点头,耳后青筋随着呼吸起伏:“上周我整理201厂改制资料时,发现财务科王姐的离职补偿比同工龄员工多了三倍。她丈夫是街道办副主任,分管拆迁——”
“所以你没直接给数据。”苏霓忽然笑了,“你让他自己调ApI接口。”
许文澜的肩膀松下来,从抽屉里抽出份加密协议推过去:“影子库的接口权限分三级,检察官用工作证号登录,只能查公开可关联部分。生成的调证回执带电子签章,既留痕又不越界。”她的指尖划过协议上的红色签章栏,“现在不是我们在喂线索,是他们在找我们认证。”
苏霓的拇指摩挲着协议边缘,想起三年前在茶水间听到的冷嘲:“民间机构也配查政府账?”此刻协议上“声浪传媒数据验证中心”的钢印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像把淬了火的刀。
“叮——”
办公室门被撞开的动静比铃声还响。
赵小芸举着平板冲进来,发梢还沾着楼下花坛的碎瓣:“苏姐!省民政厅刚发函,说下周要开老旧小区改造听证会,点名要我们派代表!”她的语速快得像机关枪,“但上周财政局的会他们也找了,我觉得是想拿我们当挡箭牌——”
苏霓抬手止住她,目光扫过平板上的公函:“去。”
“啊?”赵小芸的眼睛瞪得溜圆。
“但提个条件。”苏霓抽出钢笔在公函空白处画了道线,“会议全程录像,原始文件当场上传区块链。”她笔尖顿了顿,“包括他们递茶倒水的间隙。”
赵小芸的嘴张成o型,突然笑出了声:“我懂了!他们想借我们的公信力,我们就借他们的流程留证据!”她抓起平板转身要跑,又回头补了句,“我这就去联系区块链公司,要那种能实时同步到法院存证平台的!”
三天后的听证会现场,中央空调的嗡鸣里混着此起彼伏的翻页声。
某副市长端着茶杯刚开口:“关于张阿婆的环保投诉,我们会——”
“叮。”
赵小芸按动遥控器,会议室后方的投影屏突然亮起。
三年前同议题会议的录像里,这位副市长正拍着胸脯:“一个月内必定核查,给群众一个交代。”
满座哗然。
张阿婆颤巍巍举起皱巴巴的笔记本:“今天正好是第三年零七天!”
副市长的茶杯“当啷”掉在桌上,茶水溅湿了西装前襟。
散会时苏霓收拾设备,看见他握着工作人员的手直点头:“专项督办组明天就成立,我亲自挂帅。”
年终总结夜的雨丝裹着年味,打湿了声浪传媒顶楼的霓虹灯。
苏霓踩着旧木梯下到地下室,铁锁在锈迹里转了三圈才“咔嗒”开。
保险柜的冷光里,Yx000磁带静静躺着,标签上她的字迹还带着当年的生涩:“1989年10月7日,直播事故未播带。”
她用指甲在标签背面轻轻刻下一行小字,刀锋刮过纸面的声音像极了当年导播室里此起彼伏的骂声。
手机在此时震动,国务院办公厅电子政务办的通知跳出:“媒体权力留痕平台正式接入,省级以上岗位变动备案实时校验。”
窗外不知谁放起了烟花,映得磁带盒上的划痕发亮。
苏霓想起今天下午收到的用户视频——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举着手机:“我叫李芳,我想知道去年拆迁补偿款到底发了没有。”视频上传时的提示音,和当年观众席亮起的手机冷光,竟在记忆里重叠成同一种温度。
她合上保险柜时,雨停了。
回到办公室,案头的广电新规提案人名单被风掀起一页。
苏霓的指尖划过密密麻麻的名字,在“林振邦”三个字上突然顿住。
窗外的梧桐叶还挂着水珠,在路灯下闪着碎钻似的光,像极了某个人藏在镜片后的,欲言又止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