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熹微,清晨六点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过文化园空旷的走廊。
苏霓独自站在剪辑室外,指尖冰凉,手机屏幕上那句“你愿意来当嘉宾吗?”的邀约,像一枚引信,在昨夜点燃了她心中沉寂已久的战火。
她没有回复,而是直接拨通了陆承安的电话,声音冷静得像淬了冰:“立刻去查,市里那个‘十周年成果展’的宣传片招标流程——我怀疑,有人早就把我的名字,写在了别的位置上。”
效率是陆承安的代名词。
不到半小时,加密邮件就弹了出来。
苏霓点开,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果不其然,原定的总导演是许文澜,那个以拍摄宏大叙事、歌功颂德而闻名的体制内红人。
立项文件上对他的评语极尽赞美:“政治可靠、经验丰富”。
然而,就在三天前,这个看似板上钉钉的项目被市委宣传部紧急叫停,理由荒诞又直白:“舆论风险不可控”。
苏霓轻声笑了,那笑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们怕的不是风险,”她对着手机那头的陆承安一字一句地说,“是真话。”
上午十点,市委宣传部会议室。
巨大的红木会议桌旁,空气压抑得几乎凝固。
主管宣传的副部长清了清嗓子,用一种不容置喙的口吻宣布,由苏霓的声浪传媒团队,接手纪录片《潮起》的核心制作,并给出了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十天内,必须交片。
话音刚落,坐在角落里的许文澜突然发出一声轻响。
他修长的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不紧不慢地敲击着,声音不大,却像鼓点一样精准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张部长,我没有别的意思,”他慢悠悠地开口,视线却如刀子般刮向苏霓,“只是让一个主持人,还是一个刚从电视台出走的所谓‘独立媒体人’,来执导我们市十年成果的献礼片,是不是太儿戏了?电视台的脸面,就这么不要了?”
一瞬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苏霓身上,有同情,有幸灾乐祸,更多的是看好戏的期待。
苏霓缓缓站起身,平静地回视着许文澜那张写满傲慢的脸。
“许导说得对,”她开口,声音清亮而有力,“十年前,当我第一次拿起话筒时,我也问过自己,我能不能胜任。今天,我想试试扛起摄影机。”她环视全场,目光最终落回许文澜身上,字字铿锵:“毕竟,时代从不等那些万事俱备的人,它只追逐那些敢于动手的人。至于脸面,我想,用真实记录这个时代的脸面,远比维护几个人的脸面,更重要。”
一番话掷地有声,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副部长脸色变了几变,最终只是挥挥手:“就这么定了!散会!”
会议结束,赵小芸抱着刚领到的项目申报材料,脸色煞白地跑过来。
“霓姐,你看!”她指着文件中的一栏,苏霓凑过去,只见“拍摄许可”那一栏,被人用红笔重重地划掉,旁边龙飞凤舞地签了两个字:待审。
这等于斩断了他们所有的合法拍摄途径。
没有许可,任何采访都可能被定义为“非法”,任何素材都可能被当场查抄。
这根本不是一个任务,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陷阱。
当晚,夜色如墨。
陆承安驱车带着苏霓,拐进了城市深处一条僻静的老巷。
他们要拜访的,是朱导演,一位早已退休的老纪录片人。
八十年代初,正是他,扛着简陋的摄影机,拍下了第一批乡镇企业萌芽的珍贵影像。
老人头发花白,精神却矍铄。
听完苏霓的困境,他一言不发,转身从一个樟木箱底翻出一盒用布层层包裹的胶片。
胶片盒已经泛黄,边缘磨损得厉害。
“这是1984年,黄厂长在螺丝厂签下承包责任书那天拍的。”老人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铁盒,眼神悠远,“那天全厂的人都在鼓掌,都在笑,只有他,那个后来被誉为‘时代先锋’的男人,手抖得连笔都握不住。”
他将这盒沉甸甸的胶片郑重地交到苏霓手中。
“丫头,记住,别去拍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要去拍活生生的人。所谓的浪潮,从来不是被风刮起来的,而是一双双脚,一步一个血印踩出来的。”
临走时,老人站在门口,又压低声音叮嘱了一句:“万事小心,特别是公安那边。最近上面有文件,抓‘非法采访’抓得特别严。”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
摄制组一行人驱车抵达黄厂长如今所在的螺丝厂。
车刚停稳,两名身穿制服的警员就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
“例行检查,请出示拍摄许可。”
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就在气氛僵持不下时,其中那个年轻些的小刘警员,趁着同事转身接电话的间隙,飞快地凑到赵小芸身边,用身体挡住别人的视线,飞速地拉了一下她的衣角,嘴唇几乎不动地挤出几个字:“上面昨晚刚下的通知,点名查你们。没有批文,一律扣人扣素材。快撤!”
千钧一发之际,跟组的老摄影师老张反应极快。
他不动声色地弯腰,迅速将摄影机里最关键的那一卷胶片盒拆下,闪电般塞进旁边一个装着馒头咸菜的饭盒里,盖上盖子,若无其事地拎在手上。
一番周旋后,摄制组以“设备调试”为由,被“客气”地请离了现场。
回程的车上,气氛压抑得可怕。
苏霓死死盯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厂房和烟囱,沉默了许久,忽然开口,声音冷静而决绝:“不等了。我们分三路走。”
她看向车里的核心成员:“顾工那条线,他在研究所等我们去聊国产芯片的困境;阮秀英那边,她明天凌晨就要带着货过境;还有黄厂长这条线……审批是等不到了,我们只能抢!”
当夜,陆承安的律所灯火通明。
他以惊人的速度设计出了一套“分布式拍摄协议”。
他召集了三组最信得过的摄影师,宣布规则:“从现在起,每组配备独立的摄影机和特制密码箱。所有素材,当天拍摄当天封存,每日凌晨三点前,必须送到我律所的地下保险柜。由我亲自签收,并加封法律存证标签。”
他看着所有人,眼神锐利如鹰:“一旦进入司法监管流程,贴上封条,就意味着这些素材进入了证据保全程序。任何行政手段,都无权强制调取。”他在合同的末尾,用加粗的黑体字写下最后一行:“本素材所有权最终归属声浪传媒,任何单位及个人调阅,必须经过创作者本人书面同意。”
这是在用法律,为真相筑起一道防火墙。
当夜,第一卷被小心翼翼送回的胶片,静静地躺进了冰冷的保险柜。
陆承安亲手在上面贴上标签,写下编号:Yx002。
那个编号,延续的正是当年“小雨”失踪前,录下的最后一卷遗失之声的序列。
第四日凌晨,律所的地下档案室被改造成了临时的剪辑室。
苏霓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双眼布满血丝,眼神却亮得惊人。
她完成了第一段粗剪。
黑暗中,屏幕亮起。
第一个画面,是白发苍苍的黄厂长,蹲在满是油污的车间门口,啃着一个冷硬的馒头。
他看到镜头,也不躲闪,咧开掉了几颗牙的嘴,嘿嘿一笑:“怕啥?那时候人人都说我是资本主义的尾巴,前后割了我三次,你看,不也没割死嘛!”
镜头切换。
暴雨如注的边境线上,瘦小的阮秀英背着一个巨大的竹篮,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泥泞的小路上。
雨水顺着她的斗笠不断滴落,画外音是她异常平静的声音:“他们说我是投机倒把,是偷渡客。我不是,我只是在做生意,养活我的娃。”
最后一个画面,定格在顾工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上。
他轻轻抚摸着一块已经报废的进口电路板,像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声音沙哑而沉重:“人家有,我们没有,就要挨打。这东西,就是国家的脑子。我们得有自己的脑子啊……”
画面结束,剪辑室内一片死寂。
陆承安一直静静地站在她身后,看完最后一个镜头,他忽然伸出手,“啪”地一声关掉了显示器。
黑暗笼罩了一切,只剩下机器散热的风扇声。
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仿佛在耳语,又仿佛在宣告一个即将到来的风暴:“苏霓,这片子……会让人坐不住的。”
苏霓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黑暗中,她的眼睛亮得像两簇燃烧的火焰。
“那就让他们好好看看——”她轻声说,“这春天的故事,从来不是谁高高在上的恩赐。”
第四日,第五日。
时间在无声的奔流中飞逝,紧张的拍摄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隐秘地进行着。
那只位于城市心脏地下的保险柜,正被一卷卷承载着时代心跳与个体命运的胶片,迅速地、坚定地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