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教授的笔尖在稿纸上疾走,犹如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着一个个看似寻常的社会现象。
连续三天,他几乎是废寝忘食,将课堂上那场石破天惊的讨论,以及后续收集到的学生反馈,全部熔铸成一篇万字长文。
标题他反复斟酌,最终定格在——《底层证言的传播韧性——以〈破晓者〉为例》。
这已不仅仅是一份课堂纪要,而是一份沉甸甸的社会学研究报告。
报告完成的当天,他就提交给了校学术委员会,并在附信中郑重建议,以此为基础,申报本年度的省级社科重点课题。
消息很快在院系里传开。
一位平日里关系不错的同事悄悄将他拉到一边,压低声音劝道:“老吴,你这是何苦?这种敏感案例,沾上了就是一身麻烦,躲都来不及,你还主动往上凑?”
吴教授扶了扶因连续熬夜而滑落的眼镜,镜片后方的双眼虽然布满血丝,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平静地看着对方,一字一句地说道:“老李,如果连大学的课堂都开始回避真实、恐惧讨论,那我们耗费巨资修建的教室,和画地为牢的围墙又有什么区别?”
同事哑口无言,唯有长叹一声,摇着头离去。
这股由学术圈点燃的火星,并未就此熄灭。
吴教授深知,单纯的学术探讨力量有限,他将报告的副本,通过一位在妇联工作的老同学,辗转送到了陶主任的办公桌上。
陶主任花了整整一个下午读完报告,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
最终,她拿起红笔,在报告的封面上写下一行遒劲有力的批注:“此文观点深刻,材料翔实,推荐给宣传口的同志们一读。”
几乎在同一时间,千里之外的省城,《南方日报·内参》编辑部内,资深主编唐洁的目光,被一份来自基层的简讯牢牢吸引。
简讯标题平平无奇——《关于部分高校出现异常聚集观影现象的报告》,但“异常聚集”和“破晓者”这几个字,像警钟一样敲响了她从业二十年来锻炼出的新闻直觉。
她立刻指示手下,动用一切资源调取《破晓者》第一期的电视版录像。
一个小时后,画面在编辑部的小电视上亮起。
随着王志远那克制而又充满力量的叙述展开,整个办公室陷入了一片沉寂。
唐洁的表情愈发凝重,她敏锐地意识到,这绝非寻常的个人控诉。
“电视版是被剪辑过的,”她熄掉手里的烟,“味道不对,肯定有更原始的版本。”
她拨通了一个老记者的电话,对方曾在市电视台工作多年。
半天之后,一盘没有任何标识的录像带,被专人送到了她的手中。
深夜,唐洁独自一人在审片室里,将那盘神秘的录像带塞进了机器。
当王志远未经任何修饰的、长达数小时的完整陈述伴随着粗砺的画面扑面而来时,她感到一种久违的震撼。
那不是煽动,更不是抱怨,那是一个正直的工程师,用十年的血与泪,为这个时代敲响的警钟。
第二天一早的选题会上,面对众人的疑虑,唐洁直接将录像带往桌上重重一拍,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这不是煽动,这是预警!我们的责任,不是捂住耳朵假装听不见,而是要让更多需要听见的人听见!”
她斩钉截铁地做出决定:“这一期内参头条就做它。标题我都想好了,就叫《一位工程师的十年醒悟》——节选他三段最核心的陈述,附上吴教授那篇报告的专家点评部分。我们不添油加醋,只做事实的搬运工。”
风暴的另一中心,陆承安的嗅觉甚至比唐洁更为敏锐。
当《破晓者》的热度开始从线下向线上蔓延时,他就已经预判到,官方一旦反应过来,必然会追查这条灰色的传播链。
他立刻联系了阿珍,下达了一个明确的指令:“销毁所有签收记录,一张纸都不能留。从现在开始,启动‘活水计划’。”
所谓的“活水计划”,就是一套全新的流通模式。
所有流通点不再接受新的预订,而是采用“以旧换新”的方式:只有归还上一期的录像带,才能领取最新一期的内容。
这不仅大大降低了传播失控的风险,也形成了一个稳固而封闭的分享闭环。
做完这一切,陆承安并未就此罢手。
他反其道而行之,亲自起草了一份《民间文化资料共享伦理声明》。
声明中,他详细阐述了《破晓者》系列录像带“非营利性、闭环流转、知情同意”的三大原则,强调其目的在于记录与反思,而非商业牟利或煽动对抗。
写完后,他将这份声明全文,以公开信的形式,堂堂正正地寄往了市文化执法大队进行备案。
阿珍对此大为不解:“安哥,我们这么做不是自投罗网吗?”
陆承安笑了笑,眼神里透着一股运筹帷幄的从容:“阿珍,记住,越是想在黑暗里做事,越要把一盏灯放在明处。我们不藏,也不躲。我们只是在做一件对的事,为什么要怕他们知道?”
内参上报的第七天,一通来自省委政研室的电话,打进了市委办公室,线路被直接转接到了高书记的案头。
电话内容很简单,对方只是询问,那份内参里提到的节目,到底说了些什么。
放下电话,高书记的脸色凝重。他叫来了黄志远。
“志远,上面在问了,”高书记的声音听不出喜怒,“那个叫《破晓者》的节目,到底说了什么?”
黄志远没有立刻回答。
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两样东西,恭敬地放在了高书记宽大的办公桌上。
一样,是《破晓者》第一期的电视版光盘;另一样,是吴教授那份万字报告的复印件。
“书记,它说的东西,其实我们过去的文件里、会议上,都反复提过。”黄志远沉声说道,“但它用一种新的方式,让我们听见了平时听不见、或者说选择不去听的声音。”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高书记深邃的眼睛,补充了一句分量极重的话:“而且,书记,现在恐怕已经停不了了。不是我们在播它,是它自己在走。”
高书记的目光在光盘和报告之间来回移动,许久,他缓缓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与此同时,一场风暴正在市电视台内部酝酿。
许文澜被纪委调查组叫去谈话,问题直指核心:“作为分管内容的副台长,为何对《破晓者》录像带在社会上的大规模违规传播一事,未及时发现并上报?”
许文澜早已想好了说辞,她试图将责任推给早已离职的苏霓,声称是苏霓“利用职权,蓄意规避监管,私下制作并传播”。
然而,调查组的同志只是冷冷地看着她表演,随后将一份文件推到她面前。
那是一张打印件,上面赫然是许文澜签发的指令:“立即封杀任何有关红星机械厂王志远及其相关节目的所有内容,禁止任何形式的报道与讨论。”
更致命的是,打印件的右下角,清晰地标注着签发日期——在《破晓者》首播前整整三天。
许文澜的脸色瞬间煞白。
“许副台长,”调查组的负责人语气冰冷,“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在节目播出前,你就要下达这样一道‘未卜先知’的封杀令吗?”
她嘴唇哆嗦着,勉强辩称这是“出于维稳大局的综合考虑,提前排除风险”,但这个理由在铁证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调查组的人员随即指出,该指令没有经过台编委会的正常流程,属于个人越权签发。
那一刻,许文澜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而破晓的晨光一旦透出,便势不可挡。
在《南方日报·内参》刊登那篇《一位工程师的十年醒悟》的第二天清晨,省国资委官方网站发布了一条重磅消息:针对内参反映的有关问题,省国资委已于即日成立专项核查组,进驻红星机械厂及相关上级主管单位,就历史遗留问题及经营现状展开全面核查。
消息一出,舆论哗然。
当天下午,市电视台紧急召开全员大会。
会上,台长亲自宣布了一项重大决定:《破晓者》节目自第二期起,正式调整至每周六晚八点的黄金时段播出,并将其定性为“全市深化国企改革、倾听基层声音的典型宣传项目”。
会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散会后,黄志远没有片刻停留,他快步穿过长长的走廊,直奔苏霓的办公室。
苏霓的离职手续还没办完,此刻正安静地收拾着个人物品。
黄志远推开门,有些气喘,他将一张纸条用力攥在手心,汗水都浸湿了纸页。
他走到苏霓面前,将纸条展开。
上面是高书记刚劲的笔迹:“真话不怕晚,只怕没人开头。”
苏霓看着那行字,眼眶瞬间红了。
她抬起头,窗外的阳光正好照进来,温暖而耀眼。
同一时刻,在大学城附近的一家小书店里,阿珍将最后一盒王志远的专场录像带,交还给了前来“以旧换新”的赵小芸。
这盘带子已经在学生们手中流转了近一个月,外壳都已磨损。
赵小芸接过新的一期,却没有立刻离开。
她看着阿珍,轻声说了一句:“阿珍姐,录像带我们都看完了,学生们托我问问……他们说,他们想见见这个人。”
省国资委成立专项核查组的消息,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笼罩在红星机械厂上空多年的沉闷阴云。
长久以来的压抑和死寂被瞬间击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惊愕、激动与不安的寂静。
在这片诡异的寂静之下,某些被深埋在地底的东西,正随着电流涌动,疯狂地寻找着一个喷薄而出的裂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