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台内网的论坛,在周一上午九点零一分,准时引爆。
那张被无数次点击放大的辞职报告截图,像一枚深水炸弹,将潜水摸鱼的、真心划水的、假装忙碌的所有人,都给炸出了水面。
标题鲜红刺眼——“我们是不是逼走了一个天才?”
舆论的洪流瞬间撕裂成两股截然相反的巨浪。
一方是以老资格员工为主的“道统守护者”。
他们在各大群聊里痛心疾首,言辞间充满了长辈式的惋惜与规训。
“现在的年轻人,太沉不住气了!台里给了她多大的平台,说走就走,典型的忘恩负义!”“翅膀硬了就想单飞?外面的世界是那么好闯的吗?没了‘南江卫视’这四个字,她苏霓算什么?”字里行间,是根深蒂固的体制优越感和对“背叛”的愤怒。
而另一方,则是由青年编导和技术骨干组成的“变革潜流”。
他们没有在公开场合发声,却在私下里疯狂传阅着一份文件——苏霓和陆承安联名提交的《项目合作框架协议》扫描件。
这份协议,不知被谁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了出来,却成了这场风暴中最有力的辩护词。
条款清晰、权责分明,从内容创作归属到收益分成模式,再到风险共担机制,每一条都闪烁着专业与理性的光芒,逻辑严谨得像一本教科书。
最让众人心头一震的,是法律顾问那一栏上,龙飞凤舞的签名:陆承安。
这三个字背后所代表的,是南江市法务界一座不可撼动的高山。
“这哪里是辞职报告,这分明是一份战书!一份我们想写却不敢写的战书!”一个年轻的后期剪辑师在小群里感叹。
“看清楚,人家辞的只是‘兼职主持人’,声浪工坊的合作身份还在。这不是撕破脸,这是在重新定义游戏规则。”
电视台顶楼,书记办公室。
黄志远将手里的平板电脑悄悄递给正在批阅文件的高书记,屏幕上正是那份被奉为圭臬的《项目合作框架协议》。
他压低了声音,语气却异常坚定:“高书记,您看。这不是逃离,是升级。”
高书记扶了扶老花镜,一页一页看得极其仔细,良久,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没有表态,只是意味深长地说了句:“文彬同志的电话,怕是快打进来了。”
话音未落,办公桌上红色的内线电话果然急促地响了起来。
钱文彬的怒火几乎要从听筒里喷薄而出。
半小时后,一场紧急会议在电视台最大的会议室召开。
钱文彬脸色铁青,环视着噤若寒蝉的各部门负责人,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指令:“从今天起,暂停所有与‘非编制人员’及‘社会工作室’的节目外包项目审批!成立专项小组,立刻核查声浪工坊自成立以来所有经费的使用情况,每一笔都要查清楚!我倒要看看,某些人拿着台里的钱,究竟办了多少自己的事!”
这是釜底抽薪的毒计。
一旦经费使用被查出“问题”,哪怕只是流程上的些许瑕疵,都足以让声浪传媒背上污点,甚至被追究法律责任。
在行业内,这种手段足以扼杀任何一个初创团队。
消息传到陆承安耳朵里时,他正在签署一份文件。
他头也未抬,只是淡淡地对身边的律师说:“按计划行事。”
半小时后,当电视台纪检组和财务核查小组的人敲开声浪传媒办公室的大门时,迎接他们的不是惊慌失措的团队,而是一位戴着金丝眼镜、气质沉稳的律师。
律师微笑着递上一份厚厚的函件:“各位辛苦。关于声浪工坊过往的所有财务账目,我们已于七天前,在南江市公证处完成了全部公证存档,并附有第三方权威审计机构出具的完整报告。所有原始凭证复印件都在这里,欢迎随时核查。”
他顿了顿,将另一份文件单独递给带队的纪检组长,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这是我们公司法务部致贵台的函件。内容很简单:若核查出我方存在任何违法违纪问题,我们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但若因贵台的无端审查,阻挠我方合法经营,对我们正在执行的商业合同造成损失,那么,也请贵台做好承担一切违约赔偿的准备。”
纪检组长看着那份由陆承安亲自署名的律师函,额头上瞬间渗出了冷汗。
他知道,这一拳,打在了钢板上。
一计不成,再生一计。
当晚,《时代脉搏》国庆特辑项目组就接到了紧急通知:原定配给他们的技术团队和转播车,因“台里有更重要的直播任务”,被临时调离。
这无疑是致命一击。
没有了电视台专业级的设备和技术支持,一个独立的制作团队就像是被折断了翅膀的鹰。
项目组内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苏霓。
苏霓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慌乱,她只是平静地拿起手机,拨了几个电话。
夜色渐深,她站起身,声音清亮而坚定:“通知所有人,启用b计划。声浪自有设备库,全部拉出来。小芸,你带人去一趟城东的合作影棚,调集备用资源,连夜测试信号链路。”
赵小芸双眼放光,重重地点头。
那个夜晚,声浪传媒的办公室灯火通明。
他们没有电视台价值千万的转播车,就用民用级的导播台和信号转换器,硬生生搭建起一套应急直播系统。
赵小芸带着技术组通宵达旦,一遍遍焊接接口,调试参数。
直播前48小时,她在自己的朋友圈发了一张照片:一个手持麦克风,接口处用黑色电工胶布缠了厚厚一圈,缠得歪歪扭扭,却像一枚饱经战火的勋章。
配文是:“没有‘台里’的机器,我们也有话筒。”
这条朋友圈,瞬间在南江媒体圈的年轻人群体中疯传。
与此同时,黄志远顶着巨大的内部压力,打了一个电话给苏霓。
“台里三号演播厅,后天凌晨四点到六点,有一个备用时段。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他顿了顿,补充道,“但有一个条件:你们的成片,必须通过内部的试播评审。否则,一切免谈。”
评审会当天,气氛凝重。
钱文彬虽然没有亲自到场,但他派来的几位老评审员,个个表情严肃,摆明了是来挑刺的。
苏霓没有播放精心制作的片花,也没有进行任何彩排。
她只是平静地走到播放台前,按下了播放键。
“各位老师,我想请大家先看一段未经任何剪辑的现场实录。”
大屏幕上,画面亮起。
镜头对准一个中年男人,他是一家老国企的下岗工人,正对着镜头,用略带口音的普通话,讲述自己如何四处碰壁,又如何在家人的支持下,开了一家小小的早餐店,重新找到生活希望的故事。
他说到动情处,这个饱经风霜的汉子眼眶泛红,强忍着泪水,嘴角却努力向上扬起。
镜头缓缓摇过现场的观众席,昏暗的光线下,可以清晰地看到,好几位上了年纪的观众,正悄悄地擦拭着眼角。
画面定格,演播厅里一片死寂。
几位原本准备好了一肚子批判词汇的老编导,此刻也沉默了。
他们看着屏幕上那张朴素而真实的脸,喉咙有些发干。
良久,一位资历最老的评审员,缓缓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声音沙哑地开口:“这……这不是电视节目。”他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着苏霓,一字一顿地说道:“这是人心共振。”
评审组最终给出的结论是:一致通过。
危机暂时解除,一个更大的机遇却在此时悄然而至。
曾宪阳的到访,带来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
“国家广电总局,正在拟定一个试点项目,叫‘鼓励社会化专业制作机构参与重大主题宣传’。首批试点名额全国只有六个,咱们南方片区,只有一个。”曾宪阳坐在声浪传媒简陋的会客区,眼神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我已经通过我的渠道,力荐‘声浪传媒’作为候选单位。”
他看着一脸惊愕的苏霓和若有所思的陆承安,郑重地说道:“苏霓,记住,你们从来不是电视台的补充。你们是未来的另一种可能。”
陆承安的反应快得惊人。
几乎在曾宪阳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已经拨通了公司法务的电话:“立刻启动资质申报程序,在公司经营范围中,新增‘政策解读与传播服务’这一项。”这一步棋,精准地契合了新政策的导向。
声浪传媒正式揭牌的次日清晨,一辆破旧的三轮车停在了电视台的大门口,车身上贴着歪歪扭扭的标语:“支持苏姐姐,讲我们老百姓自己的故事”。
车上跳下来一个熟悉的身影——老金。
他代表市退休职工协会,送来了一整箱沉甸甸的旧式录音带。
每一盒磁带上,都用圆珠笔手写着标题:《我的工厂岁月》、《那年我们下乡》、《邻里街坊半辈子》。
“苏丫头,”老金把箱子郑重地交到苏霓手上,“这是我们这些老家伙一辈子的故事,我们信你,交给你来讲。”
苏霓站在电视台高高的台阶上,郑重地收下这箱比金子还贵的“遗产”。
她转身,目光扫过身后一张张年轻而坚毅的脸,下达了新的指令:“把这些声音,全部给我编进《街巷烟火》特别版的片头里去!”
当天晚上,《街巷烟火》国庆特别版在网络平台悄然上线。
影片的第一帧画面,不是任何宏大的叙事,而是一双布满皱纹的、颤抖的手,将一张选票,郑重地投入社区投票箱的特写。
而此时此刻,在电视台顶楼那间压抑的台长办公室里,传真机正发出“滋滋”的声响,缓慢而执拗地吐出一份纸张。
纸张的顶端,是鲜红夺目的文件头。
一行黑体大字,如同一记无声的重锤,缓缓呈现——
《关于引导与支持多元化社会主体参与主流舆论阵地建设的指导意见(征求意见稿)》。
钱文彬死死地盯着那行字,他感觉到,一场他无法控制、甚至无法理解的风暴,正从遥远的首都上空汇集,即将席卷整个行业。
而他,以及他所代表的一切,似乎正好处在这场风暴的路径中央。